一個人回憶童年往事,除了能憶起一些感到特別歡樂的,如過新年、趕廟會、走親戚之外,總有一些使自己並不愉快而又忘不掉的事。我最難忘的就是,七八歲時糊裏糊塗地挨了一記耳光。
老太太做六十大壽
事情是這樣的:那年,我家的房東老太太做六十大壽。她家是當地沒落士紳之一,可是在她的第三代中有人在外麵做官發了跡,家境又好起來,所以三親六故、新朋舊友這次都來拜壽了。
大廳裏布置得很漂亮,兩旁的太師椅都加上了紅披。我覺得最好看的是大廳正中掛的那一幅大壽字。那可不是尋常的壽字,你隻要仔細看一看,那裏麵有著許多娃娃呢!都穿著一身花衣服,頭上紮兩個羊角辮,有的手裏捧著一個鮮紅的大桃,有的抓著一條金色的鯉魚,有的橫拿一個如意,還有的舉著一朵荷花……總之,這許多娃娃都在那壽字裏又跳又舞又唱,簡直就要跳下來了。
壽字兩旁還有一副對聯,這幾個字我認得,是“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那裏麵也有一些紅桃、黃佛手,蠻好看的。
另外,我還喜歡看八仙桌上的兩大盤壽桃、壽麵。那上麵站著碧綠的蚱蜢和透明的花蝴蝶、蜻蜓,它們都像是真的一樣。我呆呆地站在桌旁,眼盯著那個壽字,總覺得這些孩子馬上就要下來和我一起拜壽一起玩兒了。
拜壽的人們都是對著這個大壽字,向著壽星婆婆(老太太),有的叩頭、有的作個大揖,也有的三鞠躬。人們行完禮就到前麵花廳去吃進門點心。我躲在供桌旁看著這些客人,看著壽字上的孩子,他們好像在調皮地向我眨眼睛,向那些老頭、老太、長袍短褂、綢衣長裙的人們顯出嘲笑的樣兒,幾乎就要說出老太太愛說的話:
“不敢當,免禮免禮,請前廳坐。”
我家是外地人,當時租這家的三間偏房住。我父親在當地中學教書,又兼行署秘書,所以也算是場麵上的人物。房東老太太的大兒子在中學教圖畫,和我父親很談得來,他是大少爺,父親早死,對外是由他出麵當家,這樣子才收了我家這個房客。這家另外還有仨兒子仨媳婦,但真正的當家人還是老太太。她六十來歲,對人非常之和氣,對小輩尤其慈祥。她的大媳婦前年死了,留下一個孫女,從小由奶奶帶大的,她家沒有別的孩子了,所以得到了奶奶的偏愛。她叫小金子,比我小一歲,我們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她家也就把我當自己人一樣看待。她們家來往的親戚我們都認識,所以她家小輩分的舅子老表們,也常和我們在一起玩兒。
這時正好進來了一批小輩們,他們叩過頭拜過壽後,看見我站在桌邊,就要拉我一起走。三嬸正好進來,就順口說:
“秋桂姑娘,你帶他們到你家去吧,那裏給你們小孩擺了一桌席。”
果然,我家的堂屋裏已擺好了兩張圓桌,我們就搶著坐在圓桌旁。我看他們都穿了新衣服,我也穿了我最喜歡的粉紅色的毛線呢夾襖,頭上用紅線紮了兩個小辮,還帶了兩朵絹花,這比她家的表姐妹都穿戴得好看。隻有小金子穿的是她叔叔從大口岸寄來的軟緞夾襖。
這一桌娃娃們,隻是王家表舅比較大,他有十五六了,已經穿上了綢長衫,我們也都頂信服他。他能給我們講孫猴子的花果山、水簾洞,什麼豬八戒吃人參果,什麼狐狸變女人等。這時,我們就纏著他,要他講故事。他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兒不理我們,後來我們“講嘛”、“講嘛”地叫得很厲害,他才賣關子似的說:
“好嘛,我說一個……一個孫悟空偷蟠桃。”
大家一窩蜂地問:“什麼蟠桃?”
我說:“是不是像壽字上那樣的大紅桃……”
正在鬧哄哄時,我媽領了一個人進來。
唱了一個倒黴的歌
這個人我們大家都認得。她年紀輕輕的,相貌長得很瘦弱清秀,長長的鵝蛋臉,白白淨淨,有幾點雀子斑,眉角上有一條不大看得出的疤痕。大家都叫她杏花,有的在背後就叫她毛丫頭、小老婆。而張老師陪她來我家時,媽媽要我叫她杏花阿姨。不過當人麵我從來也不叫的。
今天她打扮得很闊氣,穿的是淡藍色的綢褂子,下麵是黑綢褲,連鞋都是繡了花的;梳的是扁擔頭,但是橫插在紅頭繩裏的可是一根黃燦燦的扁簪,還在那上麵戴了一朵小紅花,簡直像一個富家的少奶奶。她手裏抱著一個小男孩,也是穿著一身新,外麵一件繡花的綢子小背心可真漂亮。孩子也長得很好看,白白胖胖的,十分逗人喜愛。
她一進來,那些吵吵鬧鬧的少爺小姐都不響了,兩眼驚奇而不屑地望著她,表舅還扁扁嘴朝我們做了個鬼臉。
媽對我說:“你好好地招待他們,我還有事呢。”說完就走了。我媽今天是被老太太請去幫她招待客人的。
我媽既然這樣吩咐了,我就隻好走到他們母子麵前,對他們表示好感。我向那名叫大寶的孩子拍著手表示要抱他。杏花低眉順眼,膽怯地叫了王家表舅一聲:“小毛少爺。”隻見他兩眼一瞪,鼓了她一眼,她嚇得趕快改口叫“二少爺”,同時又一個個的少爺小姐地叫著。大家看著表舅那份氣勢都不敢對她表示親熱,隻冷淡地像蚊子叫似的哼了一聲。表舅一站起,大家就跟著他一窩蜂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