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賀蘭山麓(1 / 3)

在西部,到了五月,一次次的沙塵肆虐之後,難得的雨水總能迅速地將這座城市衝洗幹淨。

五月裏,凋謝了迎春花、杏花、桃花,隻剩下刺梅花黃燦燦的笑臉還在孤獨地綻放。一九九五年的五月,這座城市中有位老人默默辭世了。生前,對於生命,這位老人有著比常人更多的渴望。

她時常為商號中的英雄感歎,她極力地讚美先輩邱太基,稱頌他當年重樹總號威望、維護商號團結立下的赫赫功勳:“雖是夥計之身,卻享有大掌櫃之尊。”先輩邱太基的口碑仍在代代相傳。

舊時的商路上,有人稱呼商號的總號為“西幫”,更多的人則是將商號稱作“西幫”;舊時商隊相遇,彼此間隻要吆喝一聲:“我們是西幫的!”“我們在為西幫置辦貨物!”不但會贏得信任,而且還會增加安全感。

曾經有人將西幫理解為山西幫。當年商號的大掌櫃們卻並不認同:“商號就是商號,不是商幫。更不該將西幫理解為山西幫,作為晉商的代名詞。”

一介女流,一生都在恪守著嚴格的祖製。她生前總想做些什麼,死後也能麵對商號中建立過功勳的先輩。

按照祖製,隻有商號的掌櫃才可以在異地攜帶妻兒。在她的丈夫成為商號的掌櫃之前,她在家鄉就等待了二十多年。漫長的等待中,她的兩個兒子相繼患病不治而亡。

兩個兒子的去世,惡化了婆媳關係,傷心之餘,她想到過逃離,一度躲入了侯馬的分店。

百善孝為先。為了盡孝,她毅然放棄離家的念頭,留在婆婆的身邊。

終於等到丈夫接她到異地生活,可是社會動蕩的加劇使得她依然還和獨守空房時期一樣。

她嚴格律己,從不過問丈夫的事,卻事事心中有數。她知道:隻有嚴格地恪守祖製,才能為丈夫樹立威望。

她多麼期待過上太平的日子。

走出亂世,進入和平年代,留給她和丈夫的團聚隻剩下短暫的十年時光。而後的日子為了永恒的相聚,她竟默默獨自守候了三十多個春秋。在她的一生中,不論是潮流還是召喚,不論是十年河東還是十年河西,豐富的人生閱曆使她一眼便可看穿世間的蠱惑。她隻認心中的定數:“世間變,心中的定數不變,以不變應萬變。”

五月裏,她的生命隻彌留了短短七天。

她早已經黯淡了悲哀與沮喪。

她終於可以背起行裝輕快地上路了。

她走時安詳、沉著。

她的心中一定綻放出了喜悅。

一九九五年的五月,在她人生最後一個季節裏的最初幾天,隻要天氣晴暖身體許可,她都會在梳妝整齊之後一手提著馬紮、一手拄著拐棍,蹣跚走到離家不遠處的街道邊坐下。

陽光憐惜她,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

她的視力一直很好,她在仔細地端詳每一位行人,她要尋找行人臉上可以辨識的歲月印記。五月的街道上,殘存的冬的寒意已經褪去,空氣中彌漫的夏的躁動影響不了行人的腳步。街道上偶爾有人注意到她,她身上的衣服都已經舊了。她那年已是九十高齡的老人了。

她的服裝從來都不缺乏精心的修飾與細節,她親手縫製的服裝還是古樸的傳統式樣。

她清醒地知道剩下的時間不多,已經無須再為服裝費心。在高齡時繼續增加服裝無疑是多餘的浪費。

她理智,支配生命如同支配金錢。她寧肯忘記世間的瑣事,也不放棄用回憶填充最後的時光。

五月裏走入回憶,回憶中最多的一定是她的家鄉。

她歎息先輩們都已經遠逝,她的生命追隨了商號的文化,她一定一次次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她離開家鄉已經太久了。

她更難割舍這座城市。第一次抵達這座城市,是她新婚之夜的逃離。第二次抵達這座城市,她便永遠地離開了家鄉。

這座城市中,她的同輩人越來越少。

幸虧有黑子出現,她人生的最後時刻才不致太過孤單。

黑子是誰?

“文化大革命”一結束,黑子便離開這座城市返回陝北老家。

“黑子恐怕已經老死在鄉下。”

十幾年過去了,黑子的突然出現出乎她的意料。

“黑子還活著!”當有一天她將這消息告訴紅兵的時候,意外帶來的驚喜簡直讓紅兵高興得叫了起來。

紅兵是她的外孫。從小到大,紅兵和她的其他孫子、外孫,對她隻有一個親切的稱呼,就是奶奶。在奶奶的絮叨聲中,紅兵聽過太多黑子的故事。紅兵熟悉黑子,熟悉他的民歌,紅兵在夢中見過黑子。有段時間紅兵的確見過一位老人常來看望奶奶,看望奶奶的老人就是黑子。

奶奶的身邊有黑子在,她的心中定會增加許多安慰。

紅兵暗地裏將現實中的黑子與幻想中的“黑子”進行著對比,希望從中找到共同之處,然而美好抵擋不住現實的捉弄;對比的結果令紅兵失望,現實中的黑子顯得極其落魄,說話囉嗦,盡講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黑子和奶奶說得最多的,是對老年齲齒的治療。

越是接近生命的終點,牙齒上的鈣質流失也就越多,缺少鈣質就難抵禦齲齒的侵襲。奶奶的同齡人中,總有人在未進入高齡以前牙齒就脫落光了。老年時的牙齒,是沒有辦法和年輕時相比的,可奶奶到了高齡牙齒還整齊地排列著。

為了保全這些牙齒,奶奶使用過鹽水、蘇打水刷牙。鹽水、蘇打水隻起到緩解的作用,根本就無法根除齲齒。黑子出現之前,奶奶的齲齒已經出現了黑洞。

為了根除齲齒,奶奶求助過牙醫。“這樣大的歲數還來看牙?與其治療倒不如順其自然。”牙醫的建議讓她不滿:“難道老年人就不算人?就該忍著痛苦等死?”奶奶無論如何也要將牙齒保住,她不再相信醫生。

“牙痛不是病,痛起來要人命。”那時她正忍受著痛楚,獨自坐在道路邊回憶的時候,無意中看到了黑子。

黑子沒有看到奶奶。黑子那時正推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步履艱難。

“黑子!”

抑製不住驚喜,奶奶在路邊喊了起來。黑子當時就愣住了。別時容易見時難,一定是鄉間的親情使得黑子的身心得到恢複。相見的時候,他倆的眼中溢滿蒼老的淚水。相別十幾年,黑子的容貌除了比以前更顯蒼老,並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

若不是年事已高的黑子終於發現,他此生還有未了的心願,他和東家也無法再次相見。是孩子孝順,特意接他回來,將他的眷戀送還這座城市。

對於這座城市,黑子的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情感。他走入這座城市看了一遍就不想再看,這座城市帶給他的隻有傷感!他隻離開這座城市十幾年,十幾年後這座城市開始變得活力四射他卻越加蒼老。這是一座讓他刻骨銘心的城市。他已經與這座城市作了最後的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