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健沒想到,自己決定下海竟然還與一次買螃蟹有關。
那是九零年秋天的事。齊健下班騎車回家,快到銀行宿舍時,見一群人圍在那吵吵嚷嚷,走近一看,原來是賣河蟹的,他忙下車擠進去。嗬,這螃蟹真沒說的,個大,生猛,頂蓋兒肥,有年頭沒見這麼好的螃蟹了!他不禁嘖嘖稱讚。正是應季,秋風涼,蟹兒黃嘛。
大夥圍著小販七嘴八舌地討價還價,但看的人多,買的人少。齊健一掃聽才知道,敢情10塊一斤。太貴了!他心裏盤算,看這個頭兒,每隻得有四兩半斤的,一家人怎麼也得對付十來隻,小半月工資呐!
人說“東北虎,天津貓”,天津人自稱為貓,就是指其喜食腥貨。天津靠海,又是九河下梢,盛產魚鱉蝦蟹。早年間,但逢應時到節,河海兩鮮輪番上市,家家戶戶熬魚煮蟹。原本算不上什麼好東西,百姓尋常飯食而已,隻是後來人口陡增,加之海河建閘、出口換彙什麼的,水產品日漸稀少,以至於像螃蟹、對蝦之類竟成稀罕物。東西雖然少了,但人的味蕾記憶很強,嗜好這口兒的人依然很多,都欲啖之而後快,這樣把個價兒抬到天上去了。
齊健躊躇半天,終是經不住誘惑,動手擇了起來。螃蟹個個膏滿黃足,其實沒什麼可挑的,他隻是在權衡買多少而已。這種消費,靠日常開支絕對沒戲,好在他有小金庫——每月兼職講課、寫稿的收入,幾乎相當於他的工資。這年頭兒,物價飛漲,沒點兒外快哪行!
這當口兒,一位大娘擠到小販跟前,悄聲對小販說:
“大哥,跟你商量商量,我沒這麼多現錢,拿國庫券買行嗎?”
一聽“國庫券”三字,齊健心裏咯噔一下,耳朵立馬支楞起來。隻見小販猶豫了片刻,不太情願地搪塞道:
“行是行,不過咱可說好了,國庫券100隻能頂50用。”
那女人聽說行,喜形於色,好像犯人得了赦令,聲音頓時高了八度:
“好嘞!50就50,你等著,我回家取去。”
旁邊的人們一聽,眼睛都瞪了起來。怎麼,國庫券也能花?這可太好了!顧不上劃價了,一下子作鳥獸散,都跑回家找國庫券去了。
見此情形,齊健頓覺眼前一亮。他呆呆地看著小販心想,我這麼多天沒琢磨透的難題,讓你一招就化解了!
他這一走神,手裏螃蟹趁機夾住了他的大拇指,疼得他呲牙咧嘴。
晚飯時,妻子何施雲把蒸好的螃蟹端上桌,正寫作業的女兒見之,歡快地叫起來。一家三口喜氣洋洋,圍坐一起,大快朵頤。妻子邊吃邊誇:
“行啊,眼力見長,這回買的螃蟹真不錯。”
“那當然,價還不錯呢,10塊一斤。”
“啊?這麼貴!”
何施雲一聽有點心疼。她可是地地道道的天津衛,貪腥更勝齊健,看著手裏的美味,還是覺得螃蟹更親,轉而自我安慰道:
“這麼優秀的螃蟹就該賣10塊一斤。老話說得好,當當吃海貨,不算不會過。”
齊健邊吃邊聊,腦子裏卻一直盤桓著剛才的情景:人們紛紛拿著國庫券換螃蟹,拎著螃蟹個個興高采烈,喜不自禁。想到這,他覺得應再試試,便對妻子謊稱:“今兒這螃蟹沒花錢,我是用國庫券買的。”
“國庫券也能花了?”何施雲很是驚訝。
“那販子國庫券也要,隻是100頂50塊錢花。”
“那也行啊,死錢變活錢啦,總比壓箱底兒強。”聽說螃蟹沒花錢,她高興得什麼似的。
“你覺得合算?”齊健追問。
“合算!國庫券猴年馬月才能兌呀?咱就當支援國家建設了,國家獎勵咱一頓螃蟹。”
何施雲覺得這事兩全其美。
見當教師的妻子也如此反應,齊健心裏愈發有底,不由自語起來:“這頓螃蟹吃得值!”
齊健自幼好讀,與書本有著不解之緣。每當放學回家,就捧起小說,沉迷其中,樂不知返,就連吃飯也手不離卷,沒菜可以,沒書不行。大人疑他是書癡,喝斥幾回,見無效,也就隨他去了。到了五六年級,他已把當時流傳甚廣的一些長篇小說,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紅岩》、《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等翻了個遍。然而,好景不長,該上中學時,鬧起了“文化大革命”;初中畢業了,又趕上上山下鄉。無奈之下,與同學們去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在大漠邊陲一待就是十年。在艱苦的歲月裏,每日繁重勞動之餘,他與幾個誌同道合的戰友偷偷傳閱著所謂的禁書,以此為樂。記得有一次,在地裏幹活休息時,他躲在水渠下麵看《基督山伯爵》,不料被指導員撞見。指導員指著扉頁上作者大仲馬的畫像,逼問他這個外國人是誰。齊健知其是個半文盲,急中生智,白話起來:
“這是馬克思他弟弟,寫的都是巴黎公社的革命故事。”
指導員見外國人都是大胡子,也分不出個所以然,最後隻好悻悻離去。此事一度在知青中傳為笑談。
當“*”結束,恢複高考後,齊健考取了天津財經學院金融專業。畢業後順理成章進了銀行,銀行見學校評語:“該同學理論基礎較紮實”,便安排他到金融研究所工作。從知青到白領,從戈壁灘到研究所,命運的巨大轉變,使他對工作充滿激情,一心想在金融這行幹出點兒名堂,但深入進去才發覺,根本不是他想象的那麼回事。“大一統”的國有銀行,分支機構沒有自主權,政策上不允許做任何改動,所謂研究隻是紙上談兵,整個一現代化戰爭——空對空。他的實際工作是給行長寫報告,寫應景文章,成了禦用文人,這讓他大失所望,幾年下來,心中漸生跳槽之意。
工作雖不如意,但研究所有一大優勢,能接觸大量信息資料,這是齊健的一片樂土。他從中了解著國內外最新經濟動態,隨時感受著國民經濟脈搏的跳動。這些年來,他看到改革大潮正從南至北滾滾而來:對國外資本開放,對國企體製改革,對個體經濟放寬,甚至對金融領域最敏感的證券市場也準備試行。與此同時,社會上下海之聲不絕於耳,有關報道層出不窮。這一切,讓齊健既興奮又焦慮。他意識到,中國經濟將重新洗牌,一切都會在未來幾年發生巨變。如果說,現在人們收入相差無幾,是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那麼隨著改革的發令槍響,幾年後將會拉開極大差距。對於已近不惑之年的他來說,這是人生一次難得的機遇。
抓住還是放棄?這是個問題。
第二天下班時,齊健約幾位同事趙競生、夏油、王天涯來他辦公室商議。這都是他的牌友,平時來往較多。
齊健開門見山:“哥兒幾個,我想換個活兒法,準備下海,聽聽幾位高見。”
一貫見麵就調侃的幾位好友,聽齊健如此說,竟陷入短暫的沉默。他們之間原先曾多次交流過下海問題,但那時感覺還遙遠,談論的也淨是別人的事,現在聽齊健這口氣是決心已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畢竟不是小事。
趙競生首先打破沉寂:“齊哥,我支持你,這是大勢所趨,早晚的事。這年頭兒,好漢不掙有數的錢。你先蹚蹚道兒,我隨後跟著。”
趙競生是幹部子弟,三十出頭,計算機專業高材生,現在分行信息處。此人心高氣傲,悟性很強,吹拉彈唱、棋牌球類樣樣在行,尤其那一手毛筆字,更是令人稱道,一如他那帥氣長相。他跟齊健是橋牌聯手。橋牌這玩意兒,不但要求計算精確,推理嚴密,更講求相互配合,叫牌時雙方須心知肚明,出牌時相互得心有靈犀,甚至要求兩人脾氣秉性都得搭配,玩的就是個默契。而這兩人就有如此之妙,曾多次在全市金融界橋牌雙人賽中奪魁。時間一長,漸成莫逆。
三年前,銀行開始引入電腦,這對銀行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意味著從此銀行將告別手工記賬。趙競生是科班出身,技術出眾,行裏便派他領銜成立了信息處,負責全行係統電腦安裝與調試。他為此全身心投入,連個人大事都顧不上,帶領全處人員沒黑沒白地幹了一年,最後終於拿下,為全行辦公自動化立下了汗馬功勞。人們都以為信息處長一職非他莫屬,他自己也信心滿滿,誰料主管人事的左副行長卻不這麼認為。
左副行長大號左鴻升,五十多歲。說起來也算個老銀行了,但他一直幹人事工作,並不懂銀行業務。那何以升至副行長?這除了他的人事手段外,還有一套成功經驗。他認為,人生就是演戲,單位就是舞台,上班就是演出,因此必須得裝相。每天上班前化好妝,戴上行頭,到單位便背台詞,喊口號,裝腔作勢一番。隻有等下班回到家,他才恢複本來麵目,進門常跟老婆說的一句話就是:“今兒又在單位扯了一天蛋!”成了黑白兩色人。但有時不留神,台詞沒背好,偶爾也會露馬腳。有一次,給全行做儲蓄動員報告,他竟把報告中的“同誌們精神抖擻”念成了“同誌們精神抖摟”,引得全場哄堂大笑,從此落下個“左抖摟”的外號。對知識的恐懼,導致他對知識分子也懷有偏見,認為對大學生就得壓著點,拿拿性,不然總是翹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