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歸宿
李燭塵不僅擁有化學工業,也擁有豐富而細膩的情感世界。麵對愛妻
靈柩前那盞如豆的長明燈,他揮淚如雨……
1958年10月27日。沅江岸邊。
一輛黑色的伏爾加牌臥車向湘西首府吉首市駛去。車上坐著輕工業部部長李燭塵老人。
自從1909年赴北京會試,至今離開湘西已經50年了。李燭塵回到了夢魂牽繞的故鄉。
車到青浪灘,一陣陣浪濤拍岸的巨響猶如驚雷,震動耳鼓。
這是離沉陵下遊十裏的一個險灘。兩壁陡峭的峰巒,夾起一帶洶湧的江水,江中錯雜著岩石、暗礁,攪得水流翻滾跌宕。波湧奔騰著撲向山腳,摔打出一片片雪也似的浪花。
李燭塵想起了50年前往返於常德和永順之間的情景。
那時,他在常德西路師範學堂讀書,每年寒暑假兩度回家。回家時走陸路,返校時走水路。有一年,他單身一人雇了一隻小船。小船隻能容他和船夫二人。初次離家在外的李燭塵忐忑不安,因為他聽說船過青浪灘,常常會出事。
船夫手持一槳一篙,平水時用槳劃,急水時用篙撐。到了闊大而漫長的青浪灘,船夫說了聲“當心”,便揮起篙,前支後撐順流駛去。
驚濤拍岸,激浪雷動。一葉扁舟在水中左衝右突,繞過漩渦、礁石,輕快地飄出了險灘。從那時起,這個險灘就深深地印在了李燭塵的心裏。甚至在日本留學期間,每每想起青浪灘,也會砰然心動。
李燭塵鍾情於家鄉險灘,不是留連山川美景,經世濟民的思想使他念念不忘這險灘的開發利用。在日本,他看到到處都有水力發電站,但那些電站利用的都是小溪流,而家鄉的那些溪澗。特別是那個蓄勢待發的五強溪上青浪灘卻白白流過,他覺得未免太可惜了。
李燭塵此次回鄉,是視察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這是他每年要進行的三四個月的考察的一部分。這回,他看到的景象頗有些不同了。一個半月後,他在視察報告中這樣寫道:
為什麼我要說這些大山?因為“兩山之間必有川”,是地理學上定理,
也是大自然的事實。有山必有水,而山高自然水險,就是落差大。
湖南省內有4條大河,即湘、資、沅、澧。湘西占了沅、澧兩條。而沅、
澧上遊,都流經自治州,因山水急流,所以自治州各縣城,都有小型水力
發電。將來中型的發電廠可以達到幾百、幾千、幾萬、幾十萬千瓦的電力,
而最大的則為五強溪,可以發電達到150億千瓦,或可能達到200億千瓦。
……
去年春間過武漢時,已有五強溪發電站的模型在展覽會展覽,更為愉
快。這個發電廠的電,較三門峽大,而建設費則較三門峽低,僅次於三峽
的電力,將來建成後,要算是國內第二大水力發電廠。
湘西既有豐富的重、輕工業的資源,而又有這樣充沛的水力,在共產
黨和毛主席英明領導下,如能早日修建水力發電站,必能將湘西建成為一
個新的宏偉的工業基地。數十年內心祈禱的宏圖,能在晚年見到,幸何如
之。
故鄉的山山水水是這樣的陌生麵熟悉,故鄉的一草一木都喚起李燭塵的無限情思。
車到“桃花源”,李燭塵招呼司機停下車。這裏是他青年時代曾經駐足的地方。那時,他早已從《古文觀止》中讀過了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知道了這位“不為五鬥米折腰”的縣令的傲骨,也知道了他對人間平等、和諧生活的向往。
李燭塵走下車來,走進了這個令曆代知識分子心神係之的洞天福地。當然,文人筆下的浪漫與人們生活的現實畢竟還有下小的距離。“‘桃花源’是陶淵明處亂世的一種幻想,後人更加以描畫,顯得別有天地。實則現時該地環境,處兩山之間,環抱著一個小嶺,而鬆杉叢竹,密密籠罩著上下兩座殘破古廟,附近並無溪水,雖廟前新栽了10餘株桃花,不可能有‘漁舟逐水複山春,兩岸桃花夾古津’的情味了。但有田野小溝一道,流水瀑瀑,而叢樹中山鳥不時一鳴,頗增旅途中的興趣。”
就在李燭塵故鄉之行的第二年,毛澤東也回到了闊別32年之久的湖南韶山。返回之後,他站在廬山上唱道:“一山飛峙大江邊,躍上蔥寵四百旋。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雲橫九派浮黃鶴,浪下三吳起白煙。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裏可耕田?”李燭塵與毛澤東的心境是相通的,他們都由“桃花源”想到了社會的發展,國家的繁榮,人民的生存。
李燭塵目不轉睛地望著車窗外那誘人的景色。
青山撲麵而來,綠水繞嶺而去。歲入深秋,乍寒還暖。秋氣連天接地,卻不似北方肅殺,反倒平添了幾分生意。鬆杉鋪滿丘壑,青枝勃勃,流淌著無邊的蒼綠;楓柏綴遍林海,霜葉點點,跳躍起撩人的火紅。李燭塵詩興大發,隨口吟道:
群山蒼翠盡杉鬆,
秋日朱顏染柏楓。
萬綠叢中紅萬點,
行人陶醉畫圖中。
然而李燭塵並沒有沉溺於晚秋山色之中,他的目光為山間的荒坡所吸引,他的心為山林的保護所牽動,他想著鄉親們,他在為合理開發利用自然資源而謀劃——
萬山蒼綠之中,現出多少一塊一塊的黃土,尤其是龍山境內,此種現
象更多。不唯水土不能保持,更毀壞山林,減少自然財富,失去大自然之
美,就更不待說了。眼前糧食生產已逐漸日趨更高的產量,山林仍宜培養,
似不應再用刀耕火種的方式與山爭地。
又眼前各山地都在采集纖維植物,應該割藤,不要挖根。采樹時,隻
能砍枝,不要砍樹。比如葛麻藤,割了藤,如再把葛麻根亦挖出來做澱粉,
則就根竭而藤不生了,此應注意者一。又如拘皮樹,本是做紙的上等原料,
砍枝不砍樹,明年仍可生枝。如砍了樹則就一刀斷根了,此應注意者二。
又自治州本產相油(肥皂原料),似以桑植縣為最多,其他各縣應大
量增植。但應注意的:曆來采木油子都連枝砍下,捆挑到家。摘去子後,
枝就做燃料,這樣第二年就隻能長枝不能來子了。應該用一種長剪工具,
隻剪來子實,不再砍枝,此應注意者三。
10月31日,李燭塵回到了永順。從他上次回故裏算起,又是21年過去了。
縣裏安排李燭塵在政府禮堂後邊的平房裏住下。晚上,李燭塵睡在簡樸的床鋪上,腦海裏翻起了波浪,竟徹夜未眠。
第二天,縣商業局加工股股長王昌勳來到李燭塵的住處,彙報縣裏工業發展的情況。
王昌勳臉上冒著汗邁進屋門。李燭塵站起來,迎過去,向他伸出了手。王昌勳搓了搓濕津津的手,雙手握住李燭塵的右手,有些局促地說:“李老,我向您彙報工作來了。”
李燭塵微微一笑,說:“我這次回來,不是專門檢查工作,是特意來看望家鄉人民的。來,別客氣,請坐。”李燭塵左手指了指寫字台旁邊的一把椅子,似乎自言自語地說:“20多年了,家鄉的變化太大了。”
王昌勳挨著椅子邊坐下來,挺直了身子,長吸了一口氣,開始彙報:“我們永順縣在縣委、縣政府的正確領導下,高舉三麵紅旗,工農業生產獲得了空前的大發展。回顧幾年來,特別是近一年來工作,可以說,我們的主要成績有5點,主要體會有4條……”
李燭塵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說:“我看,我們還是隨便談談吧!你先坐穩當些嘛!我又不是老虎,你也用不著做出一副逃跑的架式嘛!”
王昌勳被李燭塵這有些幽默的話逗得樂了。他往椅子裏邊挪了挪屁股,支楞起耳朵,聽著李燭塵的話。
“你說說,我們縣裏現在有幾家工廠呀?”
“像樣的工廠還不算太多,不過也有了幾家。有造紙廠、油廠、食品廠,還有一家酒廠。”
“噢,你們也在釀酒,是用米還是用苞穀呀?”
“也不用米,也不用苞穀,而是用山上的野果子。”
野果釀酒引起了李燭塵的興趣:“這個辦法好!野果造酒,既可以利用山區的自然優勢,也可以發動農民上山采寶。這不正是毛主席說的‘群眾路線’嗎?王股長,請你帶我們去看看好不好?走著看比坐著聽還好些,‘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嘛!”
王昌勳帶領李燭塵一行步行來到酒廠。在聽了廠長胡思玉的簡短介紹之後,他們便走進車間。
車間裏,熱氣騰騰,濃烈的酒香氣四處飄逸,工人們正在燒鍋裏熬果子,身邊,蒸氣繚繞,臉上滾著滴滴汗珠。李燭塵被酒香、也被工人們感染得有些陶醉了。他走近鍋旁,跟一位正在揮鍬攪料的青年工人搭上了話:“小師傅辛苦了!請問今年多大了?”
“20了。”
“做酒不怕酒氣熏嗎?”
“久了,也習慣了。”
“這種蒸煮原料的工作也能靠機器來做,你願意學嗎?”
“那當然了,老師傅能介紹我學開機器嗎?”這位青工看著眼前這位老者——腳踏一雙黑布鞋,身穿一套藏青色中山服,慈眉善目,禿了頂的頭上是白花花的短發。他把李燭塵當成老師傅了。
“好哇。不過這還得一步一步來,先讓你們廠長去學學工廠的管理,學學釀酒的整套工藝,包括發酵、勾兌、儲藏等等。等到你們廠有條件換成機械生產了,你們就都可以開上機器了。”
胡廠長插話,說:“我們還試驗用蒸發蒼子油的設備製造酒精。”
李燭塵問:“是不是做香料油的蒼子油?”
“就是,”胡廠長接著說,“現在已經試驗成功。我們這個廠原來日產酒400斤,現在已經達到2000多斤。要是機械化了,產量可要翻幾番了。李部長,就麻煩您幫我們聯係一下,去個好酒廠學習學習吧!”
“好!我就介紹你去四川的滬州酒廠學習。你要保證學習的質量,回來後提高酒的質量,打開銷路,酒和煙一樣,可是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呀!當然啦,還要盡量想辦法搞些機械設備。這樣,不但可以更好地發展生產,也可以減輕工人的勞動強度。”
李燭塵興衝衝地察看了每個工作崗位。臨別時,秘書起草好了介紹信,李燭塵看了一遍,掏出鋼筆,簽了字,遞給了胡思玉。
胡思玉接過介紹信,一看簽名,驚喜地叫起來:“怎麼,李部長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燭塵老先生?”
李燭塵詫異地問:“你認識我?”
胡思玉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認識。不,認識,是在我們學校的書上認識的。”於是,他便向李燭塵一行講了自己與李燭塵神交已久的往事。
1948年,胡思玉在永順縣立初級中學讀書。那時,學校有6個班,近300名學生,然而設備簡陋,圖書奇缺,教師們沒有教學參考書,學生們沒有課外閱讀書。於是,學校就一麵向在外地供職的永順籍人士發函,請求他們贈書,一麵就地籌集資金,興建圖書室。
永順縣中校長符正平畢業於常德西路師範學堂,是李燭塵的後級同學。他知道李燭塵是當代有名的化工企業家,久大公司的總經理;知道李燭塵曾經多次給家鄉毛壩小學贈送教科書,還贈過風琴,特別是在抗日戰爭後期,李燭塵多次給家鄉親友寫信,勸導他們把多餘的田地無償地退還給無地和少地的農民。想到這些,符正平便首先致函李燭塵,請求他支援永順縣中,購贈圖書。
發函後,師生們對於結果如何,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還不到一個月,李燭塵便從天津來信說,已經購得《新中學文庫》一套540冊,贈給學校,還鼓勵大家辦好學校,多出人才。
永順、天津相距數千裏,為了使這批圖書早日到校,李燭塵便請久大鹽業公司設在長沙的分公司幫忙。他接到永順縣中的求助函後,隨即電告長沙分公司在長沙購買了一部《新中學文庫》,用汽車運到沅陵,再從沉陵用船運到永順。因此,在接到李燭塵的回信十幾天以後,這部書便運到了永順南門外河碼頭。師生們欣喜欲狂,自己動手,當天就把這批嶄新的圖書運到了學校。
而後,師生們自己背磚瓦、運木料,建成了圖書室。圖書室初名“文園”,一位國文教師做了一幅對聯——“文章一大塊,園地四時春”。《新中學文庫》成了“文園”的第一批藏書。
《新中學文庫》包括哲學、語言、文學、藝術、曆史、地理、應用技術等幾大類,每一大類又分若幹小類,內容廣泛,適用性強。這批圖書成了師生們的良師益友,贈書的李燭塵先生也成了師生們崇敬的人物。胡思玉就是從那時起,立誌向李燭塵學習,做一個企業家。當上酒廠廠長,或許就是他實現自己這一理想的第一步。
聽完了胡思玉的敘述,李燭塵摘下花鏡,掏出手帕,揉了揉有些濕潤的雙眼。他沒有料到,自己贈的這些書,竟為縣立中學的全校師生帶來了這麼多的樂趣和幸福;自己的贈書之舉,竟會在師生中產生這麼大的作用和影響。中華民族是一個重禮義、重感情的民族。一個人隻要為他人做過一點好事,受惠的人們便會永遠記.住他,甚至到處傳揚他的功德。或許這就叫做有口皆碑吧。今天,自己已經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部長了,又該為家鄉的人民、為整個民族做些什麼呢?李燭塵想到這些,深深地感到了肩上擔子的沉重。
當然,李燭塵先生再也不會知道,他當年贈送的這批書為後來的永順一中帶來了些什麼,他再也不會看見後來這動人的一幕——
1990年3月,原縣立中學英語教員劉德輝,以其花甲之年又一次來學校看望這批圖書。這位參加過當時的圖書分類、編號、陳列、借閱工作的退休老人,對這批書情有獨鍾,他寫道:
承蒙圖書室負責人畢正英同誌熱情幫助,我們清理、翻閱了李燭塵先
生贈送的《新中學文庫》,並看到了原書登記冊。原書共有540冊,“文化
大革命”期間損失一些,現尚存449冊,每冊都蓋有“捐購者李燭塵先生”
專章。
我們清查完畢,畢正英同誌興致勃勃地拿出一冊大連出版社出版的《中
國著名中學》一書給我看。我高興地得知,永順一中已躋身於中國著名中學
行列。到1988年為止,永順一中僅高中畢業生就達9900餘人,升入大學的
2100多人。現有圖書4萬餘冊。
最後,畢正英同誌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永順一中之所以有今天,42年
前李燭塵先生贈送的《新中學文庫》,應當說是一塊堅實的基石。”
11月上旬的一天,李燭塵離開永順縣城,來到萬坪區龍寨鎮參觀。晚飯後,他趁著夜幕還沒有降下,走到了鎮頭的大橋。
大橋是石頭墩上架著木板,隻能走人,不能行車。
李燭塵緩步走上大橋,雙手扶著木欄,向遠處眺望。
遠處,層巒疊嶂,綠樹漫山,紅葉點點,雪白的油茶花一片片地錯雜其間,宛若萬隻銀蝶翩翩起舞。
那密林的深處就是毛壩村了。李燭塵多麼想回毛壩,去看一看自己久別的老友和親人啊!可是眼下毛壩不通公路,縣裏擔心他年事已高,體力不支,百般勸阻。如今隻好憑欄遙望那養育了他的山村了。
那是1937年春,李燭塵來到離毛壩六七裏地的杉木村。這裏有他的同庚老友向乃珍和他的二女兒李蓮英。
向乃珍家是毛壩、杉木村一帶的首戶,家中設有私塾,請了先生常年教書。李燭塵家裏請不起先生,就到向乃珍家搭學。李燭塵和向乃珍同吃住同讀書,情同手足。30年代初,李蓮英嫁到向家為媳。李燭塵、向乃珍又由摯友成為親家。
向乃珍得知李燭塵要來,早早地就到大門口等候。一見麵,兩人就手拉手說個不停。李蓮英幾次提醒他們進屋喝茶,坐下再談,他倆才手牽手,來到火鋪。
火鋪是湘西農村特有的建築。這是靠邊的一間屋子,中間挖了一個方形大坑,裏邊架上木柴,燒上火,既可以做飯,又可以取暖。
李燭塵和向乃珍坐在火坑邊,邊烤火邊談天,一直到了中午。
李蓮英做好了飯菜,在堂屋裏擺好,請兩位老人入席。向乃珍搖搖手,說:“不去啦,給我們倆隨便端點飯菜來,就在這裏吃。”李燭塵也頻頻點頭,連聲說:“好!好!”
李蓮英端過飯菜,放在火炕邊。李燭塵和向乃珍邊喝酒邊說,邊吃菜邊笑,就像是又回到了同窗求學的少年時代。
李蓮英嗔怪說:“爸爸,看您那樣子,活像個鄉下老頭兒!”
李燭塵呷了一口酒,嘿嘿一笑,說:“怎麼,嫌你這個老爸爸了?跟你說吧,你奶奶是土家族,我跟著你爺爺種過地,我本來就是個鄉下人嘛!”
李燭塵說得李蓮英、向乃珍也都笑了。
1945年,國共兩黨在重慶談判時,向乃珍寫了一首詩寄給在重慶的李燭塵,表達自己對和平建國的企盼。李燭塵至今還記得那情真意切的詩句——“國家動蕩亂難堪,欲效賈誼策治安。國共和談宜速決,雄飛東亞有何難?”
1948年,解放戰爭捷報頻傳。李燭塵給向乃珍寄去一封長信,宣傳共產黨的政策,勸他和親戚們把田地、財產分一些給貧苦農民,迎接家鄉的解放。
自從分別,一二十年來,這位老友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呢?
那是1937年夏,抗日戰爭已經爆發。李燭塵和範旭東商定:如果天津失守,就把工廠遷往四川。為了尋找新的鹽原料,李燭塵派三子李文明帶著永利堿廠的兩個人回到故鄉,采取鹽井水樣,帶回天津化驗,看看是否有開發價值。
李文明與向乃珍商議,請教了兩位掌握情況的老人。爾後,他又請了一位向導,一行4人赴鹽井采回了兩竹筒樣子。李文明請木匠打了個箱子,用舊棉絮把竹筒裹得嚴嚴實實,放進箱子裏。他們3人帶著箱子星夜返回天津。
李燭塵從李文明口中得知鄉親們正在“挨鹽”。此時,湘西市場上的鹽有兩種價格:一種是鹽業合作社賣的“官鹽”,隻給在合作社入了股的農戶每月供應1斤,價錢為三四升米;一種是生意人販賣的“私鹽”,價錢是“官鹽”的3倍,每斤貴到1鬥多米。老百姓買不起鹽。很多窮苦人家,把小小的一塊鍋巴鹽用繩子捆著,炒菜時放到鍋裏打個滾兒,馬上提起來,掛到火坑架上。一坨火柴盒大小的鹽,竟要吃上1個多且。
聽到鄉親們挨鹽的情況,李燭塵的心揪得緊緊的。自己是造鹽的,可家鄉人都吃不上鹽,為鹽而發愁這是自己的失職,自己有何麵目再見家鄉父老?自己有何資本再稱鹽業大王?
鹽井水樣已經化驗過了,質量不行,不能用於工廠製鹽。看來在家鄉建鹽廠是無望了。此刻“永久黃”團體正忙於南遷,李燭塵決定派人給水順鹽業合作社送去兩船精鹽。他知道,兩船鹽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鄉親們的換鹽問題,但是哪怕暫時緩解一下也好。
兩船鹽很快就吃完了,但是李燭塵對家鄉人民的這份情意卻深深地長在人們的心底。
不過,在以後的歲月裏,李燭塵每當看到垛成小山的鹽堆時,眼前常常會閃動起這樣的情景——一位老嫗拎著拴了小鹽坨的細繩,鹽坨在菜湯鍋裏迅速地打了個滾兒……
如今,家鄉的人們是不是能夠吃足鹽了呢?
天漸漸晚了,夜色籠罩了山嶺。李燭塵還戀戀不舍地望著毛壩方向那黛色的群峰。陪同的張縣長說:“李老,天涼了,請回吧!”
李燭塵摘下眼鏡,用手帕仔細擦了擦,戴上後,又望著山間閃爍的燈火,說:“我有個孫兒叫李明達,請打個電話給毛壩,叫他們夫妻明天來看看我這個爺爺吧。”
晚上,李燭塵召開了個座談會,了解縣裏的工農業生產和教育發展情況。聽完彙報後,他感慨萬端地說:“路不通,車沒有,開發難,家鄉還是窮啊!”
張縣長接著說:“李老問縣裏財政怎麼樣,說實話,的確很緊張。交通事業不發展,山區經濟就很難活躍。”
李燭塵點了點頭,說:“這麼辦。我給縣裏3部汽車,回北京後就撥過來。”
李燭塵輕輕的許諾炸響了月夜下的小屋,屋裏昏黃的電燈似乎也亮了許多。人們興奮地議論起來,從煤炭到鐵礦,從木材到磚瓦,從製陶器到燒石灰,一直談到午夜。
第二天一早,李燭塵走到院子裏打了一通太極拳,收勢剛完,便看見走過來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身上背著個女孩,女的懷裏抱著個男孩。
這對青年夫婦走到李燭塵跟前,深深鞠了一躬,說:“公公,我們來接您回老屋看看。”
李燭塵惆悵地說:“不通車,我走不起啊1待公路修通了,我再回來看你們吧!”
李燭塵把他們請進屋,留下他們吃早飯。
一張方桌上擺著幾碟小菜。李燭塵一邊喝著稀粥一邊問道:“糧食還夠吃吧?”
李明達夫婦答道:“夠還是夠,隻是讓大家到食堂吃夥飯,不習慣。上邊說是要支援大煉鋼鐵,把各家的鍋都砸了。”
李燭塵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沒說什麼。
李明達說:“公公,你能不能帶我們去北京,找個事做呀?”
李燭塵放下了筷子,表情有些嚴肅:“你們想到北京去玩玩,可以。工作的事,就不好說了。那是組織上才能辦的事,我沒有那個本事辦噢。”
說著,他讓秘書取出了40元現金,送給了李明達夫婦。他撫摸著重孫女的頭,轉過臉來,對李明達夫婦說:“這是給你們的零用錢。你們要安心在農村,好好勞動,要自力更生,艱苦奮鬥,要依靠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不能靠爺爺噢。爺爺的一切都是公家的,給不了你們什麼。”
李明達夫婦點頭稱是。飯後,他們告別了爺爺,沿著前來的路又返回去了。
1959年春天,3部汽車由永順縣人民政府派人提取回來。一部嘎斯車,兩部解放牌,都是李燭塵個人贈送的。從此,永順縣人民政府有了汽車。而此刻,李燭塵的孫兒作為人民公社的社員,正和鄉親們一道,在大地上揮汗如雨地耕耘播種。是的,他們將終生植根於湘西的山地,默默無聞地從土裏刨出溫飽。盡管他們的爺爺是一位部長,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紅色資本家。
1966年,一個寒冷的冬天。
從去年應邀出訪朝鮮人民共和國以後,李燭塵就足不出戶了。他蟄居在北京東總布胡同的一所獨院裏,與外界的唯一聯係就是那台老式的收音機。
凜冽的北風呼嘯著從門縫鑽進來,盡管屋子裏暖氣還熱,李燭塵還是覺得從心裏透出一股冰冷。
大街上的喇叭裏正在播送那張有名的《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
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和人民日報評論員的評論,寫得何等好
嗬!請同誌們重讀一遍這張大字報和這個評論。可是在50多天裏,從中央
到地方的某些領導同誌,都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動的資產階級立場上,
實行資產階級專政,將無產階級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運動打下去,顛倒
是非,混淆黑白,圍剿革命派,壓製不同意見,實行白色恐怖,自以為得
意,長資產階級的威風,滅無產階級的誌氣,又何其毒也!聯係到1962年
的右傾和1964年形“左”而實右的錯誤傾向,豈不是可以發人深省的嗎?
看來,這場以文化為發端的運動又升級了。去年,報紙上剛剛批判《海瑞罷官》和“三家村”的時候,李燭塵還以為這場運動隻是文化人的事。今年8月18日,李燭塵也登上了天安門,隨同毛澤東等領導人檢閱了百萬文化革命大軍。那以後,他就覺得味道有些不對頭了。一場“破四舊”,不但破遍了“地富反壞右”,也破到了民族資本家的頭上。難道人們忘記了民族資本家是怎樣熱血沸騰地登上新中國航船的了嗎?難道人們忘記了,民族資本家是怎樣春風滿麵地奔向社會主義道路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