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悲壯的嚐試1(1 / 3)

1918年9月。塘沽。

一位英姿勃發的中年人漫步在海灘。海風微拂著他那周正的方臉和一頭濃密的黑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海風夾雜著一股成澀的味道。他咂了咂嘴,走上沙灘中的一塊大礁石,從西服口袋裏掏出一本手寫的材料。材料的封麵上方寫著《久大精鹽公司發展規劃》,下方署名李燭塵。

時年37歲的李燭塵剛從日本東京工業大學畢業回國,現任久大精鹽公司技師。他上任伊始,就根據總經理範旭東的要求,考慮起久大事業發展的謀略。

水流千遭歸大海。望著眼前浪湧水激的大海,李燭塵想起了湘西故鄉的澧水,想起了他從家鄉跋山涉水到遠渡東洋的人生曆程。他感到,他的路也同這水一樣,不斷地從狹小流向廣袤;他的路也同這海一樣,不斷地奔騰著滾滾的浪濤。

李燭塵,字竹承,1882年9月16日出生在湖南省永順縣毛壩鄉。這是一個偏遠、窮困的地方,好在由龍山到常德的大道通過鄉裏,運貨的腳夫、跑買賣的商人來來往往,倒也顯得熱熱鬧鬧。李燭塵的父親名叫李紹賢,是漢族,母親彭氏是土家族。父親在路邊開了個名為“李益泰號”的“歇鋪”,供來往行人吃飯、休息,生意興隆。家裏還有10多畝田地,全家人的日子也還過得下去。

聰穎好學的少年李燭塵向往讀書,但是憑他家當時的經濟狀況,根本情不起私塾先生。李燭塵有個好夥伴,名叫向乃珍。向家是當地的富戶,設有私熟。李燭塵就和幾個同村的後生到向家“搭學”,讀些“四書五經”。

1900年,永順縣舉行鄉試。李燭塵和向乃珍結伴去縣城趕考。19歲的李燭塵考中鄉試第一名,成了風雨飄搖的大清王朝的最後一批秀才。

身穿藍衫、頭戴花冠、遊街誇學、結彩祭祖,並沒有讓李燭塵激動不已,但永順縣城的新天地卻使他心潮澎湃。他原以為學校就是私塾,沒想到外邊還有人正在辦洋學堂;他原以為學問就是“子曰”、“詩雲”,沒想到外邊還有從未聽說的數學、物。理、化學;他原來隻認識鄉裏的那條官道,沒想到外邊還有更寬闊的大道……站在縣裏洋學堂的大門前,青年李燭塵決定繼續求學。於是,他考取了縣立第一高等小學;1905年,又考取了常德西路師範學堂。

在常德西路師範學堂,李燭塵與林祖涵(林伯渠)同學,學習理化,並與徐特立、範源濂結識。範源濂正是範旭東的胞兄,這也算是李燭塵與範旭東畢生合作的契機和淵源。

1908年暑假,27歲的李燭塵挑著行囊回家度假。剛進院門,女兒文英、蓮英,兒子文采、文奎就紛紛跑上來圍在膝前。孩子們牽衣的牽衣,拽手的拽手,擁著久別的父親問長問短,要東要西。李燭塵笑嗬嗬地從包裹裏抓出一把糖果,遞給孩子們。妻子鬱菊花放下泡在洗衣盆裏的衣服,向孩子們嗔道:“你爸爸剛進門,還不讓他回屋洗洗臉,歇一下!”

孩子四散跑開了。李燭塵隨鬱菊花進了屋,仔細打量起有些陌生的家。黑漆的房門已經露出了灰白的木碴,窗戶的木欞也斷了幾根,屋頂破瓦的縫隙間漏進了幾縷陽光。

李燭塵邊洗臉邊向妻子詢問家裏的情況。從妻子斷斷續續的敘述中,他知道了家裏半年來的變故。

近兩年,鄉裏的治安情況漸漸混亂起來,周圍陸續出現了好幾股土匪。土匪們開始還是三三兩兩,小打小鬧。這一年,卻有幾股成了氣候,他們拉杆子,建巢穴,打家劫舍,擄掠商票,弄得四鄉不寧。縣裏、鄉裏打著保境安民的旗號,辦起了團防,派捐攤款,鄉裏人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駐地的軍隊也頻繁地開來開去,可是卻不去和土匪開仗,反倒在管轄區內設障建卡,專揩過往商販的油水。毛壩已經失去了往昔的熱鬧,過往的生意人漸漸稀少了。“李益泰號”並沒有使李家日益安泰,“歇鋪”沒了顧客,再也辦不下去了,隻好關門歇業。家裏沒了活錢,全家人靠父親侍弄那10幾畝地過日子,漸漸地越過越艱難了。

聽了妻子的一席話,李燭塵的胸口像壓上了一塊石頭。幾年來,他一直埋頭求學,沒有過問家事,沒想到家境一敗如此。他的心裏翻起了波瀾。按照家裏的境況,自己應該尋一個職業,擔當起養家糊口的責任了,如果繼續求學,那麼家裏的日子怎麼過,自己的學費怎麼籌呢?但是,讀書確實可以長見識,添本事,如果現在就去謀個差事,那麼多少年的辛苦豈不是功虧一簣,即將完成的學業豈不是半途而廢?古人說,“三十而立”。自己已經年近30,到底應該怎麼個立法呢?是立在眼前的現實生活上呢,還是立在今後的理想追求上呢?李燭塵躺在床上,想著想著,便昏沉沉地進入了夢鄉。

李燭塵醒來時,晚飯已經擺上了桌。堂屋裏的高桌旁,一邊坐著父親李紹賢,一邊坐著嶽父鬱圓初。鬱圓初是鄰鄉的一位有名的開明鄉紳,他很喜歡好學上進的二女婿李燭塵,常常資助李燭塵一些上學的費用。

李燭塵請了安,在下首坐下。兩位老人似乎已談了很久。

李紹賢蹙著眉頭說:“親家的話是有道理,可是這家裏的日子也得過呀!你看這兵荒馬亂的,家裏沒個人幫著不行呀!”

鬱圓初咕嚕嚕吸了一口水煙筒,說:“眼下也不是沒飯吃嘛!孩子的前途是一生大事,咱們當老人的可不能誤了他的前程啊!燭塵這孩子誌向高遠,心地純厚,比鄉裏的哪一個孩子,都會有出息的!你就看他寫的那一幅對聯吧……”

鬱圓初伸手指了指神龕兩邊的對聯,那還是前年李燭塵回家度寒假時寫的。上聯是:仙李盤根,其實繁衍;下聯是:文華遺業,唯德是馨。寄寓了他對文化的追求,對美德的讚美,抒寫了他做人、做事的行為準則。

“這裏麵可寫著孩子的一片熱心啊!”鬱圓初頓了頓,接著說,“咱們偏安一隅,坐井觀天,奔忙了一輩子,也該支持後輩走出山鄉,成個文化人呀!”

李紹賢搓了搓結滿老繭的手,說:“俗話說,‘人過三十不學藝’。燭塵也快30歲了,學到這步也就可以了。”

鬱圓初說:“這句俗話也不見得有多對。宋代蘇老泉30歲才立誌學習,苦讀不息,最後真格是‘學富五車,才高八鬥’,成了唐宋八大家之一,不但自己學業有成,還帶出了蘇軾、蘇轍兩個在曆史上留名的兒子。燭塵10幾歲就入學了,已經名噪鄉裏,再學下去,可望大有造詣,成個人才呀!”

李燭塵聽得出,嶽父的話雖然是對著父親說的,其實是說給他聽的。嶽父的話語中,不僅充滿了對他的希望,也洋溢對他的信任和鼓勵。他有些激動地說:“就個人願望而言,我想繼續求學,學得一身本事,才可以上報國家,下立門戶。國家和家庭都在用人之際,家裏就再緊兩年,我一定刻苦攻讀,不辜負老人家的期望……”

還沒等李燭塵說完,李紹賢就愁雲滿麵地說:“話是好說呀!可事情難辦呀!家裏吃穿、鄉裏稅捐,這些還可以湊付過去,可你的學費從哪裏出呀?”

鬱圓初豪爽地應道:“親家也不必為學費發愁,隻要燭塵不辭辛苦,發奮讀書,這學費由我包了!他學到什麼時候,我管到什麼時候!”

李燭塵望著嶽父那剛毅的麵容,眼裏湧出了淚花。

李紹賢端起酒杯,朗聲道:“謝謝親家,喝!”

鬱圓初端起酒杯,看了看李紹賢,又看了看李燭塵,說:“為燭塵蟾宮折桂,再進一步,幹!”

李燭塵站起來,幹了杯中酒。他的心裏翻騰起滾滾的波濤,就像眼前這奔騰呼嘯的大海……

1909年,李燭塵趕赴北京會考,卻沒有中榜。這當頭一棒使他心緒難平,但他並沒有消沉。他想起了“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的古訓,想起了司馬遷遍遊山川、發憤著史的事跡,想起了李白駕起扁舟、仗劍遠遊的經曆……他覺得,自己讀的書已經不算少了,以前的學子讀書,為的是“十年寒窗,一朝廟堂”,而自己會試失利,說明這條路對自己似乎不大合適。那麼,今後的路該怎麼走呢?這一答案不能從書本中去尋找了,而必須從現實、從生活中去尋找。隻要了解了現實,才會找到自己在社會中的方向;隻有認識了生活,才會找到自己在人生中的坐標。

李燭塵拋開落第的懊惱,打起行囊,開始了另一種學習——在社會中漫遊。

在北京,他看到了斑駁陸離的紫金城牆,看到了風雨飄搖的黃龍旗。他遊到西郊,來到殘垣斷壁、蒿草叢生的圓明園。他撫著大水法那殘破石雕,默默地發問,為什麼八國聯軍要將這萬園之園付之一炬?為什麼慈禧太後要聞風而逃,將這巍巍皇都交與外國人肆意踐踏?為什麼凍餓而死、曝屍街頭的“倒臥”時有所見,而八旗子弟卻架鷹提鳥,優哉遊哉地遊來逛去呢?

在天津,他看到了被分割成一條一塊的租界,看到了在形形色色的洋樓上飄起的星條旗、米字旗、太陽旗……他遊到海河兩岸,踏上了不辨東西南北的大道。他望著被警棍驅打的乞丐,默默地思考:為什麼在中國的大地上,大清朝的辮子兵縮頭垂手,而外國兵卻趾高氣揚地橫衝直撞?為什麼碼頭上停滿了外國的鐵船鋼艦,而中國的木船卻被擠向了大海的一隅?為什麼外國老板在指手劃腳,外國監在揮舞著棍棒和皮鞭,而衣衫襤褸的中國苦力卻身負重箱,艱難地挪著沉重的腳步?

在上海,他看到了大腹便便的碧眼漢子牽粉攜脂,出入大飯店、夜總會;他看到了那些被奴化的仆人對洋人點頭哈腰,對自己的同胞鄙夷相視。他遊到黃浦江畔,登上了狹小破敗的渡船。他盯著江岸林立的煙囪和一溜窩棚,默默地想:什麼時候,我們中國的工人能夠在中國人的工廠做工?什麼時候,棚戶區的“三等公民”能住進像樣的房子?什麼時候,中國人能在洋人麵前直起腰杆?

黃浦江上的霧氣漸漸散去了。李燭塵的思路漸漸清晰了。

在屈辱落後中掙紮的中國需要的不是一茬新的年輕官僚,在人生道路上尋覓的李燭塵需要的不是耀祖光宗的頂戴花翎。在世界奔向工業化的進程中,中國落後了,中國要重新崛起,就必須擁有新科學、新技術,就必須興辦工業、發展農業。中國不能躺在5000年的文明史上酣睡,中華民族不能再陶醉於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中國人民不能再吟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於我何有哉”!

實業是一個國家實力的標誌,實力是一個民族生存的基礎。中國要擺脫窮困,東方巨龍要騰空而起,需要的是一大批掌握了新科學、新技術的新式人才。

李燭塵明白了自己今後篤定要走的這條路——實業救國。

1912年,國家要派一批人官費去日本留學,湘西也分配了幾個名額。李燭塵憑著自己在家鄉的聲譽而獲得舉薦,經過一番艱苦的考試,他被錄取了。從此,他辭別了家人,離開了家鄉,東渡扶桑,開始了長達6年的留學生涯。

在日本,他先在日語學校學習了一年語言,後來考上了東京工業大學預科班,第二年考入了化學係,專攻了4年電氣化學,於1918年7月學成回國。

一層層的海湧咆哮著從海平線攆過來,擠起了浪濤。一排排浪濤歡呼著向空中騰去,飛起了浪花。浪花像一片片翠玉、一粒粒珍珠跌下來,彙入了呼嘯的大海。

漲潮了。海潮推過來海膽、海帶、海貝,似乎在著意地炫耀著海的財富。

李燭塵望著沸騰的大海,想起了一個古老的民間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海邊有一個勤勞善良的青年漁民,名字叫張羽。張羽以打魚為生。一天,他駕著小船出了海,剛要張網打魚,忽然看見一條大蛇在追趕一條五彩小魚。五彩魚遊到船邊,圍著船拚命地遊,大蛇張著巨嘴,扭著身子在後邊不舍地追。五彩魚抬起頭,看了看張羽,似乎在向他求救。張羽揮起船槳,向大蛇砸去。大蛇毗著牙,向張羽撲來。張羽左擋右擊,與大蛇搏鬥,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把大蛇趕走了。五彩魚遊出水麵,向張羽點點頭,遊向了深海。

張羽自幼失去了父母,孤身一人,又忙外,又忙裏,常常饑一頓,飽一頓。這天,他打魚回家後,卻聞見鍋裏散出了飯菜的香味。張羽以為這是哪家鄰居同情他,幫他做好了飯菜。因為他也經常幫助那些老弱病殘做些力氣活兒,所以就沒有介意,三下五除二,吃了個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