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章 愛在憂傷的日子(4)(1 / 3)

附:2004年度大學校園最熱門的帖子(1)

一個大三學子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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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這麼年輕的人來討論生活有點拿雞蛋碰石頭的味道,畢竟我才二十幾歲。我是大地上的一顆不安分的塵土,生活是一場隨時都可以把我刮走的風。風是來無影去無蹤的,沒有半點反抗能力的我隻能隨波逐流,茫茫天涯路不知道哪裏是我的歸宿。所以我是沒資格來討論生活的。但我知道仁慈寬容的上帝是不會在乎他的子民們一個小小的叛逆的,於是我才敢冒昧的湊上幾句。生活到底是什麼?生活就是承載,就是不斷的承載你本應該承載的和你本不應該承載的東西,而生活質量的高低就取決與你所承載的內容的優劣和量的多少。

2

我已經大三了,不,應該說我才大三,我嫌日子過得太慢,無時無刻我不在抱怨。大一大二的歲月婆婆媽媽的想走又不想走,我恨不得飛起一腳把它踢得個屁滾尿流。也許你說我冷血,難道你對你的過往沒有一點感情嗎?感情?當然有。我也是個懷舊的人,隻是現在不覺得罷了。我隻是想盡快離開校園,離開這個鬱悶的地方,找到工作,賺錢,報答這個世界上一切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至少現在我是這麼的。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韓寒的勇氣和聰敏。對於我們這些文科生來說,麵對高數這個大刺蝟,用韓寒的經典妙語“數學隻要初二水平就夠了”來聊以慰藉太好不過了。數學係的N君在三尺講台上揮斥方遒唾沫星子飛濺,我像是在遙遠的這邊聽遙遠的那邊發出的若有若無的梵音,而他那龍飛鳳舞式的演算更使我猶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可想而知N君辛辛苦苦得來的反饋信息是怎樣的了。人很容易染上壞習慣的,我就在N君的催化下養成了一上數學課就打瞌睡的習慣,而且這個習慣曾一度波及到其他科目,以至於我不得不用“頭懸梁,錐刺股”這種老掉牙式的方法來年虐待自己——用筆尖狠狠地戳自己的手指。肉體尚可虐待,靈魂呢?那種想珍惜生命又迫不得已的荒廢所帶來的既怨恨又自責的心情又如何才得以釋放呢?自然而然的,我選擇了逃課——事實上,人生就是一個反複逃避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恰當的逃避並不是壞事,反而是另一種形式上的積極進取——當然我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如果教授們不專製的話,如果逃課一次就取消考試資格,那麼這種責任實在是沒什麼值得牽掛的。我完全可以自學,我逃課同樣也是為了學習是為了更好的學習。與其在教室裏虛度光陰,不如到圖書館裏充實自己。不是我自負,沒有老師我照樣能通過考試——他們所要的結果不就是我們都能通過考試嗎?大一大二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上課從來不聽課,看小說,聽歌,寫信,神遊萬裏,這就是我上課的基本內容。一方麵我行我素,另一方麵我心裏也存在著很多的隱憂,我曾不止一次的強迫自己再也不能這樣活了,但每次都是以失敗而告終。

值得欣慰的是,目前的狀況對我似乎沒有什麼壞處。我似乎很幸運,逃課從來沒被逮住——僅僅有一次,那是大二的《中國編輯出版史》,那講師太厲害了,開始點了一次名,結束時又搞了個突然襲擊又點了一次名。講師嘿嘿的笑著:“想和我玩,你們還嫩著。”由於那課實在無聊,中途我也逃了。結果我這條魚也被他活活地抓住了,被扣掉了10分的平時成績。室友告訴我時,我在心裏大罵那講師變態,但馬上又反過來罵自己:活該!明明是自己逃了課嘛還罵講師,你還是不是人?以後那講師的課我在也不敢逃了,一門課能有多少個10分啊!

大學裏的考試太弱智化了,教授們似乎有意迎合學生們“60分萬歲”的心理。而此時的我又抑製不住自己興奮的情緒,拿獎學金的機會又來了!嘿嘿!此刻我又是最輕鬆最清閑的一個人,室友們為了那意義重大的60分猛找自習教室,而此時的教室往往是人滿為患。這時候,我成了“國寶級”人物,常常是一個問題還沒解決又有人來搶問了。當然,我也是樂於幫助他們的。一來可以鞏固自己所學的,二來可以成人之美,大方豪爽的還請你吃飯,如此好事,何樂不為呢?

問題是我不知道我這樣的學習有沒有意義。可以恬不知恥的說我學習就是為了拿獎學金,因為我缺錢,現在這個社會沒錢什麼也幹不了。每一次看似平靜的風雨無阻的獨自去自習也都掩飾不了我內心的狂亂。真的,我不知道我在學些什麼,很多的東西我都是硬著頭皮去看的,很多書在考完試後是再也找不到的。

我不甘於大學裏學一門丟一門的現狀,然而在獎學金的誘惑下我又喪失了人類與生俱來的叛逆性。我經常這樣問自己,既然今天的準備是為了明天的浪費,又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而同宿舍的一位自習狂——幾乎一切空閑的時間他都花在了自習上,但他的成績並不比我好,每次拿獎學金他都比我低一個檔次——也向我表示過類似的困惑。但他那自言自語式的回答“我不這樣做心裏就不安”使我很驚訝,進而明白:每個人都企圖尋找一種生活方式成為他的精神寄托,一旦找到他會始終不渝的去遵循,無論任何人的勸阻,因為這在他的眼裏是完美無缺的。

幸好我還不至於麻木到如此——我把周末留給了真的我,隻有在周末裏我才感到自己的存在。在周末裏我想幹的一切都是我想幹的又是值得幹的。我看《芙蓉》裏的小說和書評《電影評價》和《中國音像》裏麵的精彩同樣讓我著迷。而羅素和尼采的哲學常常擺在我的案頭,雖然哲學對於普遍意義上的生活沒有必要的作用,相反我們借助它隻能更確切地感受到絕望和虛無的性質,但是我是學文學的不得不學它我也樂意成為哲學的俘虜。昨天向大四的師姐學了一夜Pagemaker,才懂了一點皮毛,恨不得明天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把它搞定。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通過英語六級,因為我剛剛才通過英語四級,似乎可能,似乎又不可能,但是我已經報名了,於是從容地去應考—結果出人意料,我通過了。普魯塔克說:世上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當我們說一件不可能的時候,事實上它已經包含了可能性,或者說,可能性往往潛伏在黑暗的地下等待爆發。

附:2004年度大學校園最熱門的帖子(2)

3

剛上大學的時候,很多同學慫恿我去競選班幹部,我不知道他們的企圖。或許想讓我成為笑料,或許想讓我成為陪襯或許隻是假惺惺的應酬,當然也不排除好心好意,我謝絕了,我很清楚我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我也沒必要擺出清高的樣子,說自己不想當官,權力就意味著意誌,誰不愛啊?但我不喜歡專製,任何專製絕對是徒勞的。於是對那些一窩蜂擁上去競選班幹部而又不知道自己身為何物“管他什麼官,這樣有官帽子戴就行了”如此之類的同學是鄙夷而不屑的。那個晚上,我耐著性子聽完他們臉紅脖子粗舌頭打顫似的演說飛也似的逃了。結果可想而知,不出一個月就應驗了我在心裏對他們的嘲笑,個個流於平庸,除了班長大人幹了一些實事外,其他的,真的不知道他們麵對古語“陳力就列,不能者止”是怎麼想的。

我是不能參加社團的,盡管我有點看不起學校裏的社團,大凡學校裏的社團都是沒有血肉和靈魂的骨架,供人觀看而已,但我不能停止我追夢的腳步,我渴望擁有一份自己辦的雜誌。那次恰巧碰上W文學社的負責人,於是我毛遂自薦直截了當的向他表示我想成為貴社的一名編輯而不是社員,社員根本發揮不了我的作用。他當即表示可以考慮,並要去了我的資料。幾周後,他給了我一封信,說了一大串無關痛癢的話值到最後也沒有明確的意思表示,我很氣憤真他媽的不夠爽快,這樣的社團不參加也罷!

G文學社倒是社長親自來找我的。他願意讓我當任G社編輯部部長一職。說實話,麵對這個瘦小精幹的社長,我很難忍受他那趾高氣揚的架勢,比別人大不了多少總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但我還是答應了。機會難得,幹一段時間再說吧。後來才知道G社根本還沒有向學校申請成立權,隻是在組建階段。我有一種受侮辱的感覺,找到G社社長開門見山的說:“我不幹了,你另請高明吧!”說完拂袖而去。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在這個不尷不尬的時代,什麼樣的人都有,或許是我太單純太富於理想,當幾個師哥師姐要我和他們一起雜誌時,我欣然應允,勒緊腰帶硬是從生活費裏擠出200元塊錢來為我們的雜誌集資。結果又是一場騙局,他們隻不過利用我的錢做一些小生意罷了,哪有閑心搞什麼雜誌!發現他們的圖謀後,我理直氣壯地拿回了我的錢,退出了他們的組織。如今我已經大三了,變得練達成熟起來,再也沒被什麼人騙過。然而我卻失去了往日的銳氣,我似乎麻木了,辦起事來也優柔寡斷懶懶散散的了。我一直以為我是有棱有角的人,永遠不會被這個社會磨平,而現在呢,似乎有了種征兆,我很恐懼我將來會變質,我會變成圓滑世故之人嗎?

後來我成了中文係係報的主編和F雜誌的編輯。我可以放棄所有的社團,不放棄的就是F雜誌社。F雜誌社的實力有目共睹:一個寬敞明亮的辦公室,幾台高檔聯網的電腦,辦出來的雜誌專業化很強,而且在市場上銷路也不錯。在這裏工作有報酬,發表文章還有稿費,更重要的是這裏聚集了全校的大多數才華橫溢的人,與他們交流相處簡直是一種享受。每次心情壓抑的時候我總是去F雜誌社辦公室排遣鬱悶,每次都是精神飽滿而歸。

大二第二個學期我在外麵已經找到了一份兼職,先是搞校對,後來報社見我表現不錯就把我升為編輯,並對我表示畢業以後可以來這裏工作並給我優厚的待遇。但是我拒絕了,我想去深圳工作或者去遙遠的西部。

4

我是個孤兒。我爸有病不治而亡,那年我六歲。七歲,我媽改嫁,把我交給了爺爺奶奶。八歲,我媽患白血病離我而去。十歲,爺爺在放牛回家的路上被車子活活的軋死。之後,我一直與奶奶相依為命,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奶奶是我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今天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要使奶奶晚年過的好一點。我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在我的生命曆程中,不斷經曆著死亡。所以,當我讀完餘華的《活著》時,我的淚便止不住的流下來了,我仿佛就是小說中主人公福貴的翻版:父親氣死;母親老死;女兒先是啞巴,後來因難產而死;兒子因搶救縣長的老婆被抽血抽死;老婆得軟骨病而死;女婿在工地被石板軋死;最後,連他惟一的寄托外孫也被豆子噎死。我一直以為上帝是仁慈而公平的,但為什麼要一個人承受那麼多的死亡呢?

我的出現使整個宿舍顯得不協調。我穿的是最土氣的鞋子和最樸素的衣褲;用的是最粗糙的日用品;吃的是最便宜的饅頭加鹹菜,甚至連他們不屑一顧的方便麵也成了我的奢侈品。而我之所以能來到這所全國重點大學,是因為我的學費全免。這使我的壓力很大,我曾發誓將來一定要償完我欠學校的債。盡管這樣,我仍沒有絕望,因為我還有我永遠的牽掛——奶奶。為了奶奶,拚了命我也要幹出個樣來。

常常使我感到難受和尷尬的是:室友們一下子商量買這一下子商量買那,他們似乎很理解我,從不要我出錢,但是我感覺到在這方麵我是永遠被他們遺忘的人。然而,畢竟是在同一屋簷下,畢竟同是學生,再加之我後來的各方麵的表現——主要是由於我有了稿費和獎學金也日漸參與了他們活動——於是我和室友們的關係漸漸的得到了改善。我的室友來自四麵八方,性格迥異,但有個共同的特點——人品不錯。我知道我該幹些什麼,所以麵對他們的請求,比如打打水買買飯什麼的,我總是爽快的答應,舉手之勞而以嘛。幾乎每天都有人叫我為他打飯,我習以為常了沒把它放在心上。有一天,一位室友忽然對我說:“你總是幫他們打飯,是不是太……”他沒說完,我理解他的意思。我苦笑了一下,我生的就是這個賤命,能幫就幫吧。我也知道室友們沒有看低我,隻是他們比較懶而已。但是我無法忍受的是室友們每晚熄燈以後的喧嘩和吵嚷,足球和愛情是他們永遠的主題。我並不討厭足球也不喜歡,沒有理由。我也不相信愛情,我很同意安妮寶貝的觀點“愛情沒有永遠,我們隻需要陪伴”。我並不羨慕室友們個個都有美女相伴,對他們的好意相勸我也不放在心上。我相信緣分。一生碰不到一個心上人獨自清閑一輩子也並不是壞事。也許會有人說這樣的人生很悲哀很無趣,我不這樣認為,愛情不是生命的惟一,沒有愛情並不意味著生命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附:2004年度大學校園最熱門的帖子(3)

“其實你根本沒有理由悲觀。”宿舍裏的自習狂曾這樣對我說。是的,在他們看來我有什麼不好呢?學習成績沒得說——雖然也逃課:四級也過了,黨也入了,論文發了一大堆,還是學生會的什麼部的部長,還沒畢業就有單位來搶人了……是的,我承認這些,但我骨子裏有一種永遠也抹不掉的傷感——廉價的傷感,我也這樣認為。我實在不知道我為什麼我會這樣——每天早上一醒來或每次從圖書館裏出來,心裏總會湧起一股莫名的悵惘和失落——所以的興奮事都會在我的夢中死亡,沒有哪件事會讓我高興兩天的——也許這是的本性使然吧。

我常常失眠,一方麵是被窩裏太熱,不蓋被子又太冷,半遮半掩則又冷又熱,這把我折磨得筋疲力盡。另一方麵,我總是在想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如人生,死亡與愛等等。室友們都已進入夢鄉,我卻睜著眼,看著夜,腦海裏翻滾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思想,久久不能入眠。有一陣子,我對死亡充滿了幻想。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的?為什麼那麼多的偉大的人不但不害怕反而向往它呢?海明威用槍口對著自己的腦袋,海子臥軌而去了,三毛用絲襪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所有崇尚死亡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的心靈都是孤獨的。我對死亡的幻想還源自於我對奶奶嚴重的擔憂。總有一天世界上最愛我的人要離我而去的,我真的無法想象我將以怎樣的方式來對待那個殘酷的現實。這太可怕了。我常常做噩夢,夢見奶奶死了,我也死了。到那時,我真正成了世界上最孤獨的人了。那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嗎?即使活著那又怎樣?我會像蘇格拉底一樣“白天打著燈籠光著腳丫在街上尋找孤獨的伴侶”,還是像海德格爾一樣“一生隱居在黑森林裏”?或者像叔本華一樣做一回“人類的蔑視者”和“避世的哲學皇帝”?但是他們都是大思想家,我有何德何能與他們相提並論呢?每當黑夜來臨的時候,一個寂寞顫栗的靈魂透過世界的邊緣望見那冰冷的而毫無生氣的又無法測定的深淵——死亡。死亡是什麼?弗洛伊德說:“死亡是人的一種本能,是生命自身的破壞力,它向外表現為對他人的攻擊,向內表現為自我的譴責甚至自殺。”海明威說:“與其等到希望破滅,拖著病殘的軀體痛苦地死去,不如在血氣方剛,懷有雄心壯誌時,高高興興地在烈火中焚化。”是的,總有一天我會死去,像海明威那樣健康地死去。

有時候我會用音樂來排遣孤獨。我喜歡阿炳的二胡,我喜歡在黑暗的夜裏被悲傷、痛苦、淚水包圍的感覺。

前些天我寫信給高中好友,說:“我不是為自己活著。”好友馬上回信說道:“隻有傻瓜才說出這樣的話。”我知道好友是在激將我,讓我振作。

然而,我確實不是為自己活著。我活在夢想和悲哀之中。

竹影版主:閩北修竹

主題:《歲月的聲音》

作者:閩北修竹縣城

縣城坐落在一個狹小的盆地裏,四周是延綿起伏的山群,柘溪從北部柘嶺發源,傍城南而過。小時候我家住在河的北岸,這條清淺的河占據了我童年的許多時光,我可以算個在河邊長大的孩子。

小城有些曆史了,卻始終是一個不大的山城,人口至今也不足十萬,但在我小時的記憶裏它卻異常的空闊。那時城裏隻有一條主街,叫五一三路,從城東的仙樓山腳下筆直穿過整個縣城。沿街都是一些青磚紅磚的低層樓房,難得見到一棟高大的水泥建築。街上不會有多少行人,夜晚的燈火暗淡而稀疏。街道兩旁生長著高大的泡桐樹、濃密的苦楝樹和低垂的柳樹,春天裏,柳枝泛出淡淡的新綠,空氣中彌漫著苦楝濃鬱的臭味,地上落滿了灰暗的泡桐花,隻有夏天的鳴蟬才會使整條街變得燥熱而喧鬧。主街的名字與小城的一個重大曆史事件有關。一九四九年五有十三日,中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一場革命從北方推進到閩北的這個山城。解放軍第五十一師進城的時候發現這個小城正在經曆一個漫長而枯索的雨季,就在這個雨夜,這支軍隊悄無聲息地完成了對小城的占領。當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淅淅瀝瀝的雨水聲中推開屋門的時候,才驚訝地發現屋簷下的泥水裏躺滿了熟睡的士兵。十年後的一天早晨,新上任的縣長登上位於城東的仙樓山頂,伸出右臂對著山下飲煙繚繞的小城憑空一劈,說,就從這裏開一條大街吧。於是,五一三路應聲而出,並像一塊長條形的海棉迅速吸飽了樓群、喧嘩與燈火。

與主街並行穿過小城的是兩條老街,城南的叫前街,城北的叫後街。它們像兩道細弱的殘流緊擁著日益湧漲的五一三大道。走進老街,你就發現自己走進了小城漫長悠遠的曆史。狹窄的街道兩旁木屋相連,簷廊相接,弄巷暗布,宅院深鎖,暗綠的青苔和茂密的藤蘿爬滿古磚老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家都住在城南的前街,在那些天氣晴好的傍晚,我喜歡和幾個同學一起在小巷和深宅裏亂竄,這個習慣延續至今使我成了一個總是到處轉悠顯得無所事事的人,一個讓人看著有些鬼鬼祟祟心懷鬼胎的人,這個習慣也使我對幾十年生活於其中的這個小城有了細微深入的理解。今天,當我站在歲月的一個點上悄然回望的時候,我看到一個嬴弱的男孩正從那條叫前街的地方走出來,他的身影細瘦而散淡,他的腳步沒有驚動任何人。這個男孩就是我。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在城南那條潮濕暗淡的老街上像一根火柴一樣擦過,竟沒能亮起一朵火花。

小城的邊緣是平展展的稻田和菜地,春天四野碧綠,秋天遍地金黃。再遠些是低緩的坡地,有一些成片的樹蔭,裏麵掩藏著零散的村落。早晨的時候農民挑著糞桶和蔬果在城區進進出出,空氣中充斥著飲煙、青菜和糞便混合的味道。走出城南的老城門,可以看到清澈的柘溪,它隨著季節的變化時漲時枯,在每一個有陽光的日子裏閃閃爍爍。

這就是我童年的縣城。如今它已幾倍地擴大,昔日的老街被新的大道和樓群砍切得七零八落,過去的苦楝、泡桐和柳樹變成了清一色的法國梧桐,清冷的夜晚如今燈火迷亂,人影攢動,喧囂一片。但在我的囈語中它依舊是往昔的模樣,依舊是一片寧靜和安祥。

一個喜歡細微事物的人,一個被一種延綿的敘述方式迷住的人,一個悠閑自得的人。

#1:無主題——閩北修竹回複於2003.05.1113:46

[二]

出生一九八七年初夏,我從福建出差去北京,乘的是火車。車在濟南站停靠二十七分鍾,我跑到車門前,乘務員在那守著,我對她說,濟南是我出生的地方,但我根本記不起它的模樣,現在我想下去看看,至少得讓我踩一踩這塊土地。那位大姐模樣的乘務員大約被我瘋瘋顛顛的話給搞糊塗了,居然放下了車門的踏板。當我雙腳落到地上的時候,內心裏麵就有一塊石頭也跟著卟通一聲落了下來。我跺跺腳,走了幾步,心裏默默地說,最初我是在你的身上學習站立的,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向你證明我的腳步已經很沉實。我看見站台上陽光明淨,過往的旅客來去匆匆,一些穿著鐵路製服的人零零碎散散地站著,幾個大嫂模樣的人挎著籃子,操著濃重的北方口音沿列車叫賣。我就這樣呆站著,然後沉悶的汽笛就響了,我上車,重新坐回靠窗的位置,看著濟南站的字樣與站台上的人一起,在北方六月的陽光下漸漸被拉遠,變小。那一刻,我心裏突然就泛起了一片潮水。

濟南是我的出生地,在我還沒開始記事的時候我就遠離了它,甚至在夢中我也無法描述它的模樣。幾十年來我始終渴望著一次真正的遊子歸鄉,但那一回當我真的踩上這片土地的時候,卻覺得自己隻是個匆匆而過的外鄉人。

閩北和山東,我時常說不清自己究竟屬於哪個地方。

秋天,郊外田野裏的稻穀黃了,熟透的果實在風聲中墜地,指甲花飽滿的果莢在每一次輕微的觸動下迅速地張合,將自己的籽實彈射開去,一些留在了母株的近旁,另一些卻被鳥兒帶去了遠方。這時我常常想,一個生命的到來是偶然還是必然的呢?

四十年前的那個寒冷的冬天,我降生在濟南軍區的部隊醫院裏,對當時的情形我現在一無所知。母親告訴我,她奶水不足,我是靠吃軍糧活下來的,我發出第一聲啼哭的時候,部隊的起床號聲也剛剛響起。很多時候,我會碰見一些退役或現役的軍人,他們總是不厭其煩地回憶自己的軍旅生涯,炫耀各自的兵齡。這時我常常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是六二年的兵。他們便會猛然打住話頭,用一種疑惑的目光打量著我。我笑笑,不再言語。其實我並不是掃他們的興,我隻是給自己提出問題,我怎麼會在那個時間莫明其妙跑到千裏之外的軍營裏去了呢?或許這個問題應該由我來向父母提出,兩個世代祖居閩北卻又素不相識的男女,怎麼會千裏迢迢毫無預約地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一個我至今也沒有絲毫印象的城市裏把我製造出來呢?這是偶然還是必然呢?

許多年,父親一直珍藏著一本影集,墨綠色的絨布封麵,包著一條快磨破的白綢。

小時候我常常將影集偷出來與同學一起翻看,父親在那些泛黃的紙片裏是一個真正的美男子。他是個文藝兵,穿著筆挺的呢軍服,魁梧、英俊,意氣風發。影集裏還有一些女文工團員送給父親的照片,她們漂亮,嫵媚,英姿颯爽。當我現在翻看這本影集的時候,就會納悶,當年的父親身邊曾經有過那麼多看上去年輕漂亮的異性,為什麼他偏偏會跑去遙遠的閩北老家,找到我那容貌平常小他九歲的母親呢。難道這是命中注定的嗎?

父親十幾歲時當的兵,這之前他隻是閩北大山深處一個貧苦人家的孩子,從小以砍柴為生,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被一支部隊帶走。他打過幾年仗,在那些槍林彈雨的日子裏,他一次次偶然地死裏逃生。又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從部隊回家探親時,一個遠房的嬸婆給他介紹了一門親事,讓我的母親走進了他的一生。她是鄰近小鎮一個頗有名望的紙坊老板的小女,一個富豪之家的千金,原本絕不可能嫁給一個山裏的樵夫。是那場中國近代史上天翻地覆的政治狂飆徹底轉換了兩個人的命運,對於即將被打進旋渦底層的母親一家來說,父親的出現無異於一根救命的稻草。一場革命會改變一個世界,它抹掉了無以計數的可能,同時生發了無以計數的可能。如果說我必將來到這個世界,那麼我要感謝這場革命,是它為我的可能提供了的一次必不可少的機會。

父親成家後,卻一直不能有效地讓他的妻子懷上孩子。一直到了母親隨軍,這種局麵也依然沒有絲毫改變。幾年後,他們終於死心了,決定收養一個。那是一個女孩,剛一周歲,是我母親一個遠房親戚眾多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心灰意冷的父母回到老家,抱走了她。然而一個月不到,奇跡出現了,我的母親居然有了身孕。那就是我。我勞苦功高的父親終於成功地在他妻子溫暖的體內植下了一粒種子。三十幾年後,我曾經在母親的老家,那個閩北小鎮工作過一段時間。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要我去看一個親戚。我去了,在一個農家小院找到了她,那是一個在閩北山區隨處可見的普通農婦。我叫她姐姐。她確實是我的姐姐,她就是當年那個把我引到人世間來的女孩,我父母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後,就又將她送回去了。她臉上掛著笑,神情中有些不知所措,艱難的生活使她顯得如此蒼老和憔悴。那一刻我無話可說,我知道她原已獲得了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是我的一聲啼哭將她重新推回到原來的人生軌道。我想她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濟南了,但她去那裏的目的,隻是為了將一個必定要讓她終身過苦日子的人帶到這個世上來。

我也許是個無聊的人,獨自一人的時候我常常會思考一些無聊的問題。我這樣想,如果當初父親不是偶然地千裏迢迢去當兵,如果父親不是偶然地又千裏迢迢回鄉找上我的母親,如果那個女孩不是偶然地再千裏迢迢去到濟南,如果父母不是偶然地在幾經疲戰之後於某個時刻讓激情死灰複燃,如果我不是偶然地越過艱難險阻成為衝刺最快的那一個。我還會來到這個世界上嗎?再往前推,如果我的祖父祖母,如果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如果祖祖輩輩,如果天地之始萬物之初。我想那該是一個經天緯地錯綜複雜變化無窮的迷宮,隻有完成了所有偶然的實現,才能成就一個我的必然。這當中容不得任何一次操作的失誤,否則我的結果不堪設想。這樣一想,我就覺得原來古往今來滄海桑田萬千人事都是因我而生。

那麼,我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在那些月朗星稀的夜晚,我獨自坐在涼台上聽貝多芬。夜色中有螢蟲飛動,鄰家的孩子在走道上踢球,遠處的樓群一片燈火。有風吹動,我知道此時萬物正在黑暗裏滋長,生命在沉寂中悸動。英雄交響曲在耳邊掀起排浪,這時我就在心裏對自己說,你小子有種,你是個英雄。

一個喜歡細微事物的人,一個被一種延綿的敘述方式迷住的人,一個悠閑自得的人。

#2:無主題——閩北修竹回複於2003.05.1522:20

[三]

父親早晨五點多一些,父親就站在院子門口,學著賣早點的小販吆喝:“麻糍——饅頭——包子——”聲音宏亮粗壯,在寂靜的清晨便有了晴空炸雷般的效果。這時候我隻好萬分不情願地從濃睡中醒來,躺在被窩裏麵苦笑,我知道此時周邊那些鄰居,一定也都在各自的床上輾轉反側,心裏恨恨不已。

父親今年七十九了,這輩子他做過農民當過樵夫扛過槍打過仗吹過黑管薩斯學過當領導,但絕不會再有機會去學賣饅頭包子了。我知道他隻是心情好。他一定覺得空氣這麼清新早晨這麼寧靜,如果不吆喝幾聲他的好心情就無法表達。

不知道我父親的人一定會覺得他像個瘋老頭。在那些夏天的傍晚,父親赤裸著上身,站在自家的門前一臉的神采飛揚。他一邊拍打著剛吃飽的胖肚皮,一邊與周邊乘涼的隔壁鄰居高聲說笑,聲音大的連整個街區也能聽到。一次有個同事告訴我,她早上去市場買菜的時候看見了我的父親,她說我父親打著赤膊,站在菜攤前與一個賣茄子的農民老大聲地討價還價。我對此一點也不覺奇怪,父親將自己肥碩的上半身拿到大街上去展覽,對我來說實再算不上什麼新聞。父親本來就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過去上著班的時候,他灰色的幹部服裏麵,總藏著一件破舊的汗衫,一旦覺得熱了,他就會解開外衣的扣子,讓自己漏洞百出地站在領導和同事的麵前。離休以後,他就更加肆無忌憚地徹底解放了自己。許多時候我麵對父親年輕時的照片百思不解,照片中的他頭發烏亮,軍裝筆挺,目光炯炯,與現實生活中那個衣冠不整的胖老頭判若兩人。有時我會遇上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他們會說起我當年的父親,他們說你父親是部隊儀仗隊的啊,筆直的身板,賊亮的皮鞋,回來探親時走在街上真是威風啊。這時候我就感到困惑,我不知道究竟是歲月改變了一個人,還是歲月讓一個人最終恢複了他的原形。

父親從小在一個叫後龍山的山村裏長大,那是閩北大山深處一個真正的山窩子,離最近的一個集鎮也有十幾裏崎嶇的山路。村裏隻是二十幾戶人家,都是劉姓。父親身世很苦,我爺爺是個瞎子,奶奶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改嫁他鄉,父親的手下還有一個弟弟,他從十二三歲開始就得挑起一家人的生計。小時候我幾乎每年都要和父親回一趟老家,山很高,路很陡,老遠就能看到大山皺褶裏那縷輕淡的炊煙,可半天也不會走到。父親說他小時候一天得走上兩個來回,將兩擔柴火挑到山下的集鎮賣掉,換了米回去養活他的瞎子父親和弟弟。因此父親是個真心誠意感激共產黨的人,他相信是共產黨給了他新的生活。他這種想法不是很客觀,其實最初改變他命運的機會是國民黨給的。十七歲那年秋天的一個午後,他剛剛將一擔柴火挑到集鎮,便被一支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國民黨部隊強行抓走了。他先是當挑夫,不久就換上軍裝成了國民黨邱清泉部下的一名士兵。

許多年後的一天,自從有了電視就不再看電影的父親突然要我幫他買一張電影票,他說他要去看《淮海戰役》。那個晚上,平時衣衫不整的父親從箱子裏翻出舊軍裝軍帽和軍用皮鞋,將自己打扮成一個標準的老軍人,神情肅穆地走進了電影院。回來以後我問他電影怎麼樣,他一邊解開風紀扣一邊說不真實不真實,然後開始手舞足蹈高談闊論。他自認為對淮海戰役是有發言權的,因為他就是在那場戰役中被俘並搖身成為人民解放軍戰士的。那是一九四九年元旦剛剛過去,我能夠想象父親當時的情形,他擠在一大堆神情沮喪的俘虜中,臉上布滿煙塵,手中緊緊抓著一把黃銅色的長號。那是我父親作為一名軍人最擅長的一件武器,無論在國民黨部隊還是以後當了解放軍,他始終都是一個吹長號的文藝兵。我不知道當初邱司令長官為什麼會讓一個文盲去學吹西洋管樂,隻是從沒念過一天書的父親居然真的自學成才精通了五線譜,而且,他還給自己取一個非常富有想象力的名字—劉柴夫。這名字淵源於他從事過的兩個職業:他曾經是一個以砍柴為生的人;他崇拜柴可夫斯基。

這說明我父親雖然沒有文化,卻是一個智商很高的人。不知什麼時候他還學會了漢語拚音,並通過查字典認識了許多生僻的字,小時候他常常拿這些字來考我,他在我作業本的背麵寫一個“旮”字,又寫一個“旯”字,問我怎麼讀,我搖搖頭,父親就很得意地笑起來,他準確地念出那兩個字的讀音,然後說,我們老家就在山旮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