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了從北平開往大同的火車,林徽因等幾個人愣住了。這就是遼、金兩代的陪都西京嗎?
從火車站廣場上望出去,沒有幾座像樣的樓房,大都是些窯洞式的平房,滿目敗舍殘牆,像是隨意丟棄在那裏的一堆破舊衣服。大街上沒有一棵樹,塵土打著旋東衝西撞。
車站廣場上聚集著許多駝幫,這是林徽因第一次看到大群大群的駱駝,成百上千的駱駝,雙峰的和單峰的,赭色的和白色的,一隊隊湧進來,一隊隊開過去。天很低,駱駝高大傲岸,頸下碩大的鐵鈴,蒼涼、悲壯地響在九月的斜陽裏。這大群的駱駝總是讓人想起遠古與深邃,想起大漠孤煙與長河落日,這情景,仿佛是從遙遠年代飄來的古歌。
林徽因迷住了,怔怔地站在那裏。
梁思成、劉敦楨和莫宗江卻讓強烈的駱駝糞尿氣味,熏得捂著鼻子直咳嗽。
梁思成催促著:“快去找旅館吧。”
他們沿著塵土飛揚的街道搜尋著。偌大一個大同城,竟然找不到一家能夠棲身的旅館。街上多是車馬大店一類的旅舍,他們看到的都是穿著羊皮服的駱駝客,成幫結夥,蹲踞在鋪麵的門口,捧著碩大無朋的粗瓷藍花碗,呼嚕呼嚕喝著玉茭稀粥,他們的光頭上冒著熱氣。
林徽因走到哪裏,就在哪裏引起一片駱駝客的騷動。
劉敦楨開玩笑地說:“真是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啊!”
可是很快他們就高興不起來了。
快到掌燈時分,幾乎跑遍了大同城,也沒找到可容身的住處,四個人隻好又折回火車站,腰酸背痛的梁思成,苦著臉說:“看來隻好蹲火車站了。”
進了候車大廳,奇跡發生了。
突然有誰喊了一聲:“這不是梁思成?”
梁思成和林徽因驚詫地轉過身,一位穿著鐵路製服的大漢站在他們麵前。兩個人一起驚喜地喊起來:“劉大個子,你怎麼到這兒了。”
劉大個子說:“這話該我問你們啊。”
梁思成說:“我們來考察古建築,跑遍了大同城,連個住處都找不下。”
林徽因向劉敦楨和莫宗江介紹說:“這是我們在美國賓大的同學老劉,他是學鐵路的。看樣子我們今晚用不著蹲車站了。”
老劉哈哈大笑起來:“我這個站長還能讓你們蹲車站?走,到我家去。”
到了老劉家,他們舒舒服服吃了頓晚餐。蓧麥片炒山藥蛋,還有黃糕。
老劉說:“大同這個灰地方,一年到頭是山藥蛋,拿不出好東西招待老同學,太慚愧了。”
大家一再說:“好吃好吃。”
這一晚,莫宗江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跑了好幾次廁所。
林徽因說:“蓧麥片吃多了就這樣,真忘記告訴你了。”
第二天一早,老劉弄來站上一部敞篷吉普車,陪同他們去雲岡。
出大同城西30多裏,便是雲岡石窟。石窟依武周山北崖開鑿,麵朝武烈河,50多座洞窟一字排開。
這座石窟開鑿於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公元460年),與中原北方地區的洛陽龍門石窟和西北高原的敦煌莫高窟為中外知名的三大石窟。
據《魏書·釋老誌》記載,北魏和平年間(公元460-465年),由當時高僧曇曜主持,在京城郊武周塞,開鑿五所石窟,即雲岡16至20窟,後人稱“曇曜五窟”。它是雲岡石窟群中最早的五窟。其它各洞窟完成於北魏太和十九年(公元495年)遷都洛陽之前。其主要洞窟大約在四十年間建成。北魏地理學家酈道元在《水經注·漯水》中寫道:“鑿石開山,因岩結構,真容巨狀,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煙寺相望,林淵錦鏡,綴目新眺。”使後人可窺當時之盛況。
雲岡石窟的開鑿,不憑借天然洞窟,完全以人工辟山鑿洞。他們完全被這宏偉的美驚呆了。走進曇曜五窟,平麵呈馬蹄形,彎窿頂是苦行僧結茅為廬的草廬形狀,主佛占據洞窟的絕大部分空間,四麵石壁雕以千佛,使朝拜者一進洞窟必須仰視,才得窺見真容,主佛像頂天立地,巍峨高大,給人以至尊至貴的感覺。
老劉說:“你們注意看看這五尊佛像,是曇曜和尚為了取悅當時的統治者,模擬北魏王朝五位皇帝的真容而雕鑿的,借造佛像之名,行給皇帝造像之實,看樣子出家人也不是四大皆空啊!馬屁拍到這份兒上,也算爐火純青了。”
林徽因沉醉在藝術的氤氳中,她仿佛進入了那個古老年代,眼前的石像活起來,仿佛聽到他們在朗誦《華嚴經》,仿佛看到他們在眉飛色舞地敘述一個佛本生的故事,仿佛聽到他們用排蕭、琵琶、長笛奏出美妙的仙樂。1500年,歲月構築的柵欄,了無痕跡,這裏每一塊石頭,都轟轟烈烈地活著,仿佛聽得到他們血管裏血液流動的聲音,仿佛感受到他們的體溫、呼吸和心跳。然而,活著的不是釋迦牟尼,活著的是石頭一樣頑強的曆史,是把這曆史雕鑿在侏羅紀雲岡統砂岩上的無名的太史公們。
他們沒有誰留下自己的名字,也許他們來自大路上橫陳著白骨的涼州,來自荒漠的塞外,來自長安嶙峋的古道。年老石匠額上的皺褶如岩石的紋理,年輕石匠結實的雙臂仿佛能托起一座大山,他們成千上萬地聚集在這裏,吞咽著黃河一樣綿長而悠久的苦難,默默雕鑿著歲月。
林徽因仿佛聽到了鋪天蓋地的鑿石的轟鳴,看到了鐵釺在石頭上飛濺的火花。那聲音,讓整個武周山血脈陡漲,讓一條武烈河淚濤翻滾;那聲音,在曆史的崖壁上被放大了許多倍,時光不能消磨他們。
石窟雕成的時候,骨瘦如柴的幸存者們,匍伏在大地上,膜拜被他們的手塑造出來的神。武烈河水幹涸了,河床上裸露著累累白骨,這是美的代價。
遠在西方雕塑之父米開朗琪羅沒有誕生之前,這些無名藝術家的生命便活在這雲岡統砂岩上了,便活在這有血有肉的石頭裏了。石頭的靈魂是永遠醒著的,他們要把一個個夢境千年萬年地守護下去。
林徽因忍不住掩麵而泣。
一座雲岡石窟他們整整看了三天,搞了許多素描和拓片。然後,他們又考察遼、金時代的巨刹華嚴寺和善化寺。這項工作結束以後,梁思成和莫宗江要去應縣考察木塔,林徽因和劉敦楨返回北平,整理資料。
1934年夏天。
林徽因、梁思成繼去年9月雲岡石窟考察之後,又來到山西呂梁山區的汾陽。
他們原計劃是到北戴河度假的,臨行時費正清和夫人費慰梅告訴,美國傳教士朋友漢莫在山西汾陽城外買了一座別墅,梁思成原來也想到洪洞考察,兩地相距很近,於是便一同前往。
美國朋友買的別墅在汾陽城外的峪道河,那裏有一條“跑馬神泉”,為沿溪數十家磨坊供給動力,現在這些廢棄的磨坊被喜歡自然情調的美國人看中,買來改裝成度假的的別墅。“跑馬神泉”是呂梁山麓風光最優美的所在,自宋太宗的駿馬踢出甘泉,救了幹渴的三軍,千百年來便沒有停流過。這裏水碧山青,氣候宜人,逐水而居,別一番情趣。林徽因對費慰梅說,這裏很有綺色佳流水別墅的風味。
他們在汾陽住了三天,看了杏花村酒廠,林徽因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這裏釀酒始於北魏,已有1500多年的曆史,因唐朝詩人杜牧的名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而馳名。費正清扶著古井亭旁的石碑感歎,這家酒廠竟比美國的曆史早上十多個世紀。他們也看了汾陽一帶的“文峰塔”、“南熏樓”和“太符觀”等古建築。
在他們的住處,峪道河兩壁山崖上有幾處小廟,東崖上的1實際寺,以風景幽勝著名。西崖上的龍天廟,又稱落日廟,跑馬泉因而也享受了它千年的煙火。林徽因從乾隆十二年碑刻發現,龍天即介休令賈侯,晉惠帝永興元年(公元304年),劉元海攻陷介休,公死而守節,後人建廟紀念。
汾陽到洪洞300餘裏,同蒲鐵路正炸山興築,公路多段被毀。他們便在當地租了三輛驢車,費正清和費慰梅第一次坐這樣的車子,一路上露宿風餐,興味異常濃厚。他們每人戴一頂白色的太陽帽,林徽因身穿白褲子寶石藍襯衫,儀容整潔而瀟灑,與梁思成的哢嘰布服裝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驢車在鄉間高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著。車把式都是年輕的後生,他們不時在牲口的頭頂爆響一串串鞭花。毛驢噴著響鼻,四蹄輕快地奔跑,從莊稼地裏擠過來的風,帶著清爽,拂過他們的麵頰。車把式們一應一和地唱起了小調:
前邊車把式領唱:
親疙蛋下河洗衣裳,
雙膝膝跪在那石頭上。
後邊車把式應一聲:
小親疙蛋——
前邊領唱:
小手手紅來小手手白,
抬抬毛眼眼把小辮甩。
後邊應和:
小親疙蛋——
前邊領唱:
小親親來小愛愛,
你把那好臉臉掉過來。
後邊應和:
叫咱掉過就掉過,
好臉臉要對那好小夥。
林徽因、梁思成、費慰梅不由自主地齊應:
小親疙蛋——
那土腔土味的歌謠,讓他們受到了感染。在這古樸的民風裏,他們如同喝了杏花村的美酒,醉得那麼深。
毛驢車的鐵皮輪子碾過孝義——介休——霍縣——洪洞。
他們走一路看一路,那開元古碑、鐵瓦寺、千佛崖、州署大堂等古跡激動著他們。到了洪洞,林徽因他們顧不上休息,就去拜謁全國聞名的洪洞大槐樹和蘇三監獄,林徽因告訴費正清和費慰梅,大槐樹是明洪武年間由晉向冀、魯、豫、蘇、皖等地的移民聚散處,半個中國的根就在這裏。在蘇三監獄,林徽因還給他們二人講了京劇《玉堂春》的故事,那故事也深深地感動著他們。
第二天一早,他們去縣城東北霍山南麓考察廣勝寺。
洪洞縣距廣勝寺約40裏。前20裏雖是平原,但地勢漸高,路懸穀中。林徽因抬頭望望,左右土崖遍是青苗,頭上一線藍天,烈日當空,心中實在乏味。後20裏漸漸斜坡,盤繞上下,直上高崗,再回頭看看低矮的農舍,又極富詩情畫意。快到廣勝寺時,又是一片平原,滿地石片,如同一道幹涸的河床,幾乎一株茅草也不長,但氣象開朗宏闊,展現出北方風景粗獷的性格。
廣勝寺院建於東漢建和元年(公元147年),經唐、宋、元曆代重修,明清兩代又予以補葺,分上下兩寺和水神廟三處。他們從霍泉出發,進入廣勝下寺,這是一座很別致的元代建築,前殿五開間,懸山式,殿內僅有兩根柱子,梁架施大爬梁,承形如人字柁架,構造奇特。梁思成大叫,歎為觀止。
廣勝上寺在霍山山巔。他們拾級而上,由山門進入彌陀殿、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最吸引他們的是毗盧殿,這座大殿,是廡殿式,殿內兩山施大爬梁,結構奇特,是元代建築藝術富有成就的實例。山門內是塔院,飛虹聳立其中,塔身琉璃鑲嵌,呈八角形,十三級,各層皆有出簷,全身用黃、綠、藍三彩琉瓦披掛。他們沿著塔中翻轉的踏道攀登而上,費正清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呼。
林徽因對費正清、費慰梅說:“佛教流人中國後,從星象來看,選擇的就是佛塔的形式,因為在中國古代文化思想中,對於空間的理解,是空間與實體的辯證統一。高聳的形象,一方麵有紀念色彩,在壓倒人的心靈中來顯示崇高。元代的塔,人情味的特色很濃,這種人情味,通過色彩和圖案裝飾體現出來,把藝術立足於一種宗教情感上,它有著深切的虔誠,正因為這樣,藝術才願意跟宗教攜手而行。”
林徽因和梁思成很認真地測繪了這座古塔各部分的尺寸,用他們的萊卡相機拍了照片,搞了細部的素描圖。
梁思成,因車禍撞壞腿後,骨頭交搭接合,他的右腿短了一截,不僅腿有點跛,也使他的脊椎彎曲,背部軟弱無力,他穿一件支撐脊椎的鋼背心,盡管行動不便,但仍能在屋頂、椽架上爬行,克服了常人難以忍受的困難。
離開洪洞,林徽因一行經文水到晉祠。
晉祠在太原市西南的懸甕山下,是晉水的發源處。這座建築群始造於北魏前,為紀念周武王次子叔虞而建。叔虞封唐,他的兒子燮因晉水更國號,後人因以國號為祠名。晉祠屢經修葺而變遷,到北宋天聖年間,追封唐叔虞為汾東王,並為其母修建了規模宏大的聖母殿。
晉祠是個熱鬧的所在,同其它寺廟比起來,更多了一些人間煙火,遊人如織,大都是來遊覽的紅男綠女,很少有進香者。他們經水鏡台,看了魚沼飛梁和聖母殿。梁思成對聖母殿的宋代結構和形製很感興趣,說是營造法式的一個絕好的範本。費慰梅卻稱讚魚沼飛梁上的石橋,結構精巧,體現了東方人靜謐整潔的審美情趣。
接著,他們還看了蓮花台、老君洞、文昌宮、難老泉等景觀。
出了大門,他們被一片熱鬧的吆喝聲吸引住了。林徽因說:“不吃刀削麵,不算到太原。咱們吃碗刀削麵吧。”
麵攤在露天底下一字排開,約有十數家,青一色的一架爐灶,一口鐵鍋。麵的花樣很多,有拉麵,有麵魚,每口鍋上蒸騰著熱氣。賣刀削麵的攤子前圍得人最多,麵工是個彪形大漢,他把一塊柔韌的麵團頂在光頭上,兩手各持一把快刀,寒光閃閃,在頭頂上飛舞,麵片像銀魚一般飛到離他丈把遠的鍋裏。
費慰梅被這表演驚得目瞪口呆。
林徽因說:“中國的吃是一種藝術,也是一種文化,處處體現出人的精神和意誌。”
下午,他們去看永祚寺。
那寺坐落在太原南郊,遠遠地就望到了比肩站立的雙塔。當地人都稱其為雙塔寺。雙塔寺建於明萬曆年間,是高僧佛登奉敕所建,兩塔名“文宣”,皆為磚塔,下鏤以鬥拱,簷上飾有琉璃脊獸,絢麗壯觀。永祚寺雖接近鬧市,卻很僻靜,來的多是鄉下進香的農民,門口拴一溜毛驢。
在觀音蓮坐下,費正清看見那裏擺了許多小孩的鞋子,不解地問林徽因是什麼意思,林徽因笑而不答,帶他們攀上塔頂。登高望遠,萬家霞煙盡收眼底。林徽因問:
“費正清,你看到了什麼?”
費正清說:“我想起了你們中國一位大詩人杜甫的一首詩:‘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林徽因說:“是啊,宗教的出世觀念與曆史的蒼茫感相比,顯得淡漠多了。用來登高的塔,是一種緣情的形象,這與佛教空門思想是矛盾的,它與世俗卻越來越結上不解之緣,在西方的教堂裏,那種穹隆會讓人覺得離上帝很近,而在這塔上遠眺,佛卻與人越來越遠了。”
下到塔底的時候,她告訴費正清,觀音蓮坐下的小孩鞋,是中國女人為求兒子送給觀音的信物。
這是一個很深奧又很簡單的謎底。
昏黃的燈光,把夜切開一道傷口。
火車喘息著,停靠在一個小站的月台上。
列車員喊一聲:硤石到了。
硤石?這是硤石?!
1934年10月,林徽因、梁思成應浙江省建設廳的邀請,商議了杭州六和塔的重修計劃,之後他們又去浙南武義宣平鎮,考察了元代的延福寺,還在金華天寧寺發現一處元代的建築,在返回上海途中,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個小站。
林徽因從臥鋪上跳下來,打開車窗。車窗外隻有遠山的黑影和近處的燈火。
梁思成說:“下去走走吧。”
站台上冷冷清清。遠處兩座高矗的山影,借著夜色洶湧地壓了過來。藍夜淒冷如水,星星如撞網的魚兒,在別一個世界裏明滅。
鎮子吝嗇的不願舉出一盞燈光,隻有稀稀落落的犬吠聲和偶爾響起的更夫的梆子聲,溫暖著悠長的夢境。
也許你就睡在對麵的山坡上,誌摩,沒有詩,沒有音樂,甚至沒有一塊墓碑,伴著你萬年不變的蒼翠青山。天亮的時候,它們會給你捧出一山鳥鳴,一抹霞紅,但我等不到。在這個小站,火車隻有三分鍾的停留。也許你不知道,生命裏的這三分鍾,於我是多麼殘酷,它無意中把我推近了你,又粗暴地把我拉開,甚至來不及給你道一聲問候。
你仿佛是故鄉山水的一個器官,注定要生長在這裏。而離你幾千裏外的北平,兩年了,你竟沒走回一步。新月從此不複圓滿,米糧庫胡同再見不到你的足跡,朋友們的聚會上再聽不到你的笑聲。
林徽因不知道火車是怎麼開走的,當車輪震蕩著腳下的土地,她再也忍不住眼中的熱淚。生者和死者,就如同平行的鐵軌,永不相交。
林徽因望著窗外,靜靜地坐在那裏。梁思成把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肩上。徐誌摩的詩句是那麼強烈地撞擊著她: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裏奔:
過山,過水,過陳死人的墳;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累墜。
她突然想到,今天竟是11月19日,誌摩遇難三周年忌日,正如生命裏一切相同,人生中也有那麼多偶然。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偶然的日子,又永遠地留下一個偶然的相逢,盡管這相逢是匆匆的一瞥。
火車呼嘯著在蒼茫間奔騰。撞碎了又撲過來的,隻是這沉沉的夜。那些不相連續的往事,幻化成一片模糊,她展開紙筆,把不可名狀的情緒,傾瀉到紙上:
別丟掉
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使人不見,
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透過車窗,朝陽灑在稿紙上的時候,火車已抵達上海。留美老同學陳植等來接站。久別重逢,他們十分高興。在下榻處,竟日盤旋。以往談笑風生、滔滔不絕的林徽因,這次卻一反常態,默默無語。
陳植終於忍不住問:“徽姐這是怎麼啦,怎麼不講話啦?”
林徽因說:“你以為我乃女人家,總是說個不停嗎?”
梁思成說:“我們來時火車路過了硤石。”
於是大家都沉默了。
浙南考察翌年的5月9日,新月派青年詩人方瑋德在北平醫院病逝。
林徽因受傷的心,重又受到重創。她送殯到法源寺,望著這孤獨的亡靈,不覺淚水模糊了眼睛。她仿佛看到了往昔的情景,拿起筆來,再一次為因患肺病而早逝的朋友,寄托不盡的哀思:
瑋德,是不是那樣,
你覺到乏了,有點兒
不耐煩,
並不為別的緣故
你就走了,
向著那一條路?
瑋德,你真是聰明;
早早的讓花開過了,
那頂鮮妍的幾朵,
就選個這樣春天的清晨,
揮一揮袖
對著曉天的煙霞
走去,輕輕的,輕輕的,
背向著我們。
春風似的不再停住!
林徽因眼前閃現出那張年輕的麵孔,他似乎還沒有完全脫掉孩子氣,見了生人還那樣羞澀,可是他又是那樣充滿活力,一副什麼也不在乎的樣子。那年在南京他的九姑方令儒處認識他的時候,方瑋德還在中央大學讀書,已在《新月》、《文藝》、《詩刊》上發了不少詩作,是個早熟的少年。沒想到,他竟這樣悄悄地去了。
春風似的吹過
你卻留下
永遠的那麼一顆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悅的
灑落在別人的新枝上。
我們驕傲
你這驕傲
但你,瑋德,獨不惆悵
我們這一片
懦弱的悲傷?
那個發誓要當大詩人的方瑋德,那個見了女孩子還紅臉的方瑋德,那個在詩會上總讓人們當作小弟弟的方瑋德,那個笑起來總是讓人覺得世界上不會有煩惱的方瑋德,他的名字就是青春和活力,卻沒有想到死神的黑鬥篷無情地罩住了他。
黯淡是這人間
美麗不常走來
你知道。
歌聲如果有,也隻在
幾個唇邊旋轉!
一層一層塵埃,
淒愴是各樣的安排,
即使狂飆不起,狂飆不起,
這遠近蒼茫,
霧裏狼煙,
誰還看見花開!
也許他還沒等到那生命的花期,沒有開放便殘落了。他有過那麼多濃得化不開的甜蜜。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又赴過日本留學的父親方孝嶽,是著名文史學家,姑姑方令儒曾留學美國,也是著名作家,少年早慧的方瑋德,剛剛發表作品,就受到徐誌摩的讚賞和扶掖,成為他的高足。
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