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巨人 唐君毅
(1909—1978)
現代新儒學的重要代表,被港台學界譽為“文化意識宇宙的巨人”的唐君毅先生,公元1909年1月17日(清光緒三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生於四川宜賓縣,在兄妹五人中居長。其先祖本為廣東五華人,六世祖時移居四川,以製糖起家,漸置田產,家道殷實。其父迪風,17歲即中秀才,後曾在南京支那內學院從佛學大師歐陽竟無先生研習內典。一生主要致力於文化、教育工作。其為學精博,於文字音韻、儒家經義造詣高深。曾仿章太炎《新方言》而作《廣新方言》,並有《孟子大義》一書傳世。其為人秉性剛直,不為權傾,不為利折,被歐陽大師稱許為“可以適道”之人。其母陳大任,早年就學於成都淑行女校(即第一女子師範前身),後曾任教於簡陽女子師範、成都敬業中學等,不幾年即賦閑在家,專事操家育子之責,一為人情摯意撲,品性高潔,歐陽大師曾比之為“孟母”。其在閑暇之時,偶亦賦詩填詞,今存詩330餘首、詞40闕,後輯為《思複堂遺詩》傳世。如此良好家學、家風,於唐君毅之成長及一生人格之塑造影響頗大。
唐君毅幼承庭訓,10歲即開始背誦《說文解字》。11歲時入學於成都省立第一師範附小,次年,因其父被聘於重慶聯合中學任教而轉至該中學就學。在居重慶的4年中,唐氏早慧的心靈已開始漸漸顯發。據他本人後來回憶說:有一次,當他聽到父親誦讀孟子去齊的一段古文時,刹然間被孟子那種凜然浩氣感動得涕泣不已,令其父大感驚詫。又因家居江濱,暇時常到朝天門碼頭前,靜觀兩江(長江和嘉陵江)彙合之處之潮漲潮落。因見江中石頭忽隱忽現,遂生玄想:被江水淹沒後的石頭是否還存在?對諸如此類看似淺顯實則深奧的問題的思索與回答雖不免幼稚、簡單,但畢竟不再懵然無知。也就是在對他日常生活中所行所思的細心觀察中,其父已覺察到少年的唐君毅深具哲思的慧根而著力加以培養。此間,他已開始廣泛地閱讀各種書籍。當他讀到有關介紹唯識論的文章時,認為唯識所講“萬相皆識所變現”的“萬法唯識”論很有道理,深契其心;當他讀《孟子》、《荀子》等先秦典籍時,又引發了他對人性善惡問題的思索,認為孟荀皆主性有善惡,不同之處在於孟子將人性之惡的一麵叫作“欲”,而荀子將善的一麵稱為“心”,並據此而著文5000餘言,自證其說,還與其父辯難不已。尤其是當他讀到梁漱溟先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時,頗多啟發。梁氏將人類文化之最後歸宿歸在佛家一向之論,少年唐君毅深以為然,認為人生的最大快樂就是去盡一切欲望。但他又對梁的“直覺”說頗為不滿。認為如事事皆憑直覺,便毫無道理可言。總之,唐君毅這一時期的勤學善思為他日後的治學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7歲時,唐君毅就讀於北京中俄大學,不久又轉入北京大學。在北大時,他經常去聽梁啟超、胡適等人的講演,受益匪淺,但對胡適所倡導的“全盤西化”論卻極不讚同。尤其是1927年初,適逢梁漱溟先生受北大之邀作長篇學術講演,唐君毅有幸列座,親聆宏論,契悟良多,其間還頗得梁先生垂詢關照,深感於懷。同年夏天,唐又轉至南京中央大學哲學係,受學於著名學者方東美、宗白華等,開始係統接受哲學(尤其是方東美的新實在論)訓練。其間,著名學者熊十力曾應邀到中大講學,專講新唯識論。唐君毅亦前往聽講,但由於他正沉潛於西方哲學而對中國傳統哲學用心不深,故對熊氏所論“宇宙有一大生命”一說之精義始終不能領悟,認為哲學之義必經由科學之途方能證得,並以此意於課堂上請教熊先生,但熊卻笑而不答,請其自悟。
在大學求學期間,唐君毅深受西方哲學的影響,尤其是方東美主講的新實在論哲學。他後來回憶說:“在大學念哲學,我喜歡實在論,不喜歡唯心論。”他說的“實在論”,是指英美的新實在論哲學。他說:“新實在論使我相信可能被經驗而未被經驗之潛在的共相一定是有的。當我由相信宇宙間有無數可能存在的潛在的共相,其中包含了無窮之真美善等價值時,使我生了無數的歡喜。”但後來,由於讀了大受新實在論者攻擊的英國哲學家勃拉德萊的著作《現象與實在》,受其啟發而去讀康德、黑格爾著作,“讀了黑格爾之《精神現象學》,才知除新實在論者一往平鋪的哲學境界外,另有層層向上升高之哲學境界。”由此,他開始由新實在論轉向黑格爾的主觀唯心主義,並在他以後的哲學研究中,明顯地深受黑格爾的哲學及其方法的影響。
在讀大學期間,唐君毅已基本形成了一套較完整的對人生的看法。他認為,人之心靈乃一超拔自覺的生命存在,而物質的身體乃是對此心靈生命的束縛,心靈生命常因其自覺性而求超拔於物外。因此,人之生命時常處在自覺的心靈與不自覺的物質的衝突之中。而唯有自覺的心靈超脫於不自覺的物質的束縛時,人之生命才進達於一至高的境界。而人之心靈超脫於物質束縛的唯一辦法乃是“絕欲”。隻有棄絕一切欲望與雜念,才能達到一種類似佛教涅槃的超升境界。
1929年,唐君毅因故休學一年,返回成都,並在四川大學暫任西洋哲學史教職。1932年,在他23歲時,於中央大學哲學係畢業,旋返成都教中學。次年初,又受母校之聘,回中央大學任哲學係助教,1936年始升任講師。這一時期的唐君毅,年輕氣盛,雄姿英發,心誌齊天,常自覺於宇宙人生之根本真理,早已了然於心,洞見無餘,足可開拓萬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傑。其情也真,其氣也狂!他還在玄武湖畔的無數次緩步默想中,心儀天地。神通萬古,終於悟得“精神生活之至極者,則為聖為佛”。慨然有希聖之誌!
此後數年,他置身於教育學術界,馳騁古今,會通中西,為弘揚佛學,為中華文化之返本開新而覃思竭慮,矢誌不渝。1939年,在他31歲時,始著《人生之體驗》一書。書中博采中西先哲之言,直陳人生理趣,以透顯對人生光明一麵之柔情,並以梁啟超詩句“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闊立多時”之意為理想人格之歸宿。不久,他又寫成《道德之實踐》(後收入《道德自我之建立》一書),提出道德的本質為自覺的自己支配自己,以超越現實的自我。1941年,唐君毅在重慶結識牟宗三,因談說甚為相契,遂結為知己,終生不渝。1944年,唐君毅升任教授,並被全係教師椎舉擔任中大哲學係主任。同時,他正式出版了《人生之體驗》與《道德自我之建立》。在後一部書裏,他從道德生活之本質\道德自我之根源及人心之本體等三方麵立論,明確提出了超越自我,於當下一念中自覺的自己支配自己,以建立道德自我的中心思想。書中所論,皆是他順著自己向內向上之性情,以開啟人生之智慧,完善道德自我,確立人生方向。其言純懇真摯,情理交融,充分體現出作者那種超拔向上之道德勁力和醇厚摯美之道德心靈。從這兩部書中,透顯出作者那種真切深微的人生體驗,這種體驗表現為一方麵反觀自己,一方麵又照察人生全幅的內容和整個過程,表現出一種超拔不俗的內向反省和向上提升,內中所顯示的,不止是理想主義的情調,更充分表現出理想主義的精神。牟宗三讀此二書時,曾讚歎之為“精誠側但,仁智雙彰,一是實皆理之流露,而並世無兩者也。”(牟著《認識心之批判》序)這兩部書的出版,標誌著唐君毅的思想已趨於成熟。
1947年秋,唐君毅因中央大學無理拒聘其好友牟宗三而憤然離去,轉任無錫私立江南大學教授兼教務長。1949年4月,應廣州私立華僑大學之聘與錢穆先生聯袂南下赴教職。當此之際,國民黨敗勢已定,全國解放在即,唐君毅心懷疑慮,遂於8月離粵赴港,並發表《至聖先師孔子二千五百年紀念》一文,重塑孔子之世界地位,稱孔子之精神不止於對真理的追求與虔敬,還有繼承過去文化,重建當時文化,開啟後世文化的宏大氣魄。文中流露出作者強烈的文化使命感和承擔感。同年10月,為了給離開大陸到香港的青年學子以繼續學習的機會,唐君毅應錢穆之倡,會同張丕介、程兆熊諸君在香港創辦文商專科夜校。次年10月,改夜校為日校,並將校名改為“新亞書院”,寓“重新賦予亞洲以新生命”之意。錢穆明確提出書院的宗旨為:“上溯宋明書院講學精神,並旁采西歐導師製度,以人文主義教育為宗旨,溝通世界東西文化。”顯然,新亞書院無論在教育宗旨還是在方法上,都力圖把中國傳統的書院教育與西方近代以來的學院教育結合起來,目的在於把對學生道德理想的培養和專業知識的訓練結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