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世碩儒 戴震(1 / 3)

叔世碩儒 戴震

(1723—1777)

戴震是清代中葉最具個性的儒學大師,他在學術上、思想上的卓越建樹,對他生活的時代以及後世都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如梁啟超說:“苟無戴震,則清學能否卓然自樹立,蓋未可知也。”胡適也認為,“戴震的哲學,從曆史上看來,可說是宋明理學的根本革命。”戴震在批判宋明理學的基礎上,主張治學須“誌存聞道”、“求之《六經》”,回歸儒學原旨,重建儒家“人學”,在中國儒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幾番科場坎坷 一代樸學大師

戴震,字東原,安徽休寧隆阜(今屯溪市)人。生於清雍正元年,卒於乾隆四十二年。休寧這個地方向來人文薈萃,商賈雲集。戴震的祖上沒有什麼顯赫的人物,父親是一個商人,走南闖北,很見過一些世麵。

文獻記載戴震大器晚成,10歲時才開始說話。為他作《年譜》的戴門弟子段玉裁解釋說“蓋聰明蘊蓄者深矣。”就在這一年,他去拜師讀書,無非是《四書》、《五經》之類。他的記憶力非常出眾,能達到“過目成誦”的境界,每天能記誦數千言甚至更多些。這表明他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戴震自幼養成了獨立思考、盤根問底的學習方法。當時學子都要讀《四書》、《五經》。《大學》是《四書》之一,宋代理學家極力表彰,朱熹並作《大學章句》,將《大學》一篇分為經、傳兩個部分,並移易舊文。從首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至“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朱注雲:“右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如左。”對於朱烹區分經傳,雖然有人提出過懷疑,但五百多年來,程朱理學作為官方意識形態,占據了統治地位,人們也就相信了朱熹的說法。可是戴震是不相信的。有一天塾師講授《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戴震問:“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塾師回答說:“此朱文公所說。”又問:“朱文公何時人?”回答說:“宋朝人。”“孔子、曾子何時人?”“周朝人。”“周朝、宋朝相去幾何時矣?”“幾二千年矣。”“然則朱文公何以知然?”塾師無法解答,隻得誇戴震說“此非常兒也。”

的確,戴震小小年紀就敢於懷疑,不盲從,表現出與眾不同的一麵,這對他後來倡導樸學、批判權威產生過很大的影響。

戴震讀書,有一種“每一字必求其義”的習慣。塾師授課,講以下引文凡見於《年譜》者不再注出處,凡見《戴震集》者僅注篇名。解前人的傳注訓詁,戴震往往不明其義。他不喜歡人雲亦雲,何況前人傳注中往往謬誤百出。因此,他要探本溯源,花了三年功夫窮究近代字書及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把握了其中的精髓。在此基礎上,他“又取《爾雅》、《方言》及漢儒傳、注、箋之存於今者參伍考究,一字之義,必本六書,貫群經以為定詁,由是盡通。”這樣,為以後學術、思想更上一層樓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先通訓詁”成為戴震及其後學的一個很重要的治學方法。

《十三經注疏》卷帙浩繁,達數百萬言。可17歲的戴震已能“全舉其辭”。他後來對段玉裁說:“餘於疏不能盡記,經注則無不能倍(背)誦也。”又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辭也,所以成辭者字也。必由字以通其辭,由辭以通其道,乃可得之。”他曾在給段玉裁的一封信中說:“仆自十七歲時,有誌聞道,謂非求之《六經》、孔、孟不得,非從事於字義、製度、名物,無由以通其語言。宋儒譏訓詁之學,輕語言文字,是猶渡江河而棄舟揖,欲登高而無階梯也。為之三十餘年,灼然知古今治亂之源在是。”在他看來,宋儒重義理而輕文字、音韻、訓詁,專尚空虛無用之學,是沒有在基本功上用力。他對為學先後的看法、對宋儒的批評雖然定型於晚年,但在17歲左右的讀書實踐中就已經萌芽了。

這以後,戴震隨父親在江西、福建、南京等地經商,廣泛接觸到社會生活。同時,他的經學也日有進步。20歲那年,回到故鄉,此時他已經是一位飽讀詩書的青年學者了。戴家小少爺的名字慢慢地被當地的一些名流所知。同邑的程詢很喜歡這位還有些稚氣的年青人。他說:“載道器也。吾見人多矣,如子者,巍科碩輔,誠不足言。”他看出這位博學的後生有著過人的才華,擢高第、取顯宦,如探囊中之物。但戴震的前程果真能夠順利嗎?

離休寧不遠的婺源縣有一位老先生姓江名永字慎修,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治經數十年,精通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以及步算、鍾律、聲韻、地名沿革,“博綜淹貫,巋然大師”,戴震久聞其大名,就拜在他的門下,“取平時所學就正焉”。當時歙縣大商人汪梧鳳建不速園,廣置圖書,招攬學者,戴震與同縣人鄭牧、歙縣人汪肇龍、方矩、程瑤田、金榜等人與江永皆“誦讀講貫其中”

在這以後,戴震學術大進,尤其是在籌算、名物、訓詁等方麵的研究上,提出了很多真知灼見。22歲時,寫成《籌算》(後更名為《策算》)一卷;23歲撰成《六書論》三卷;24歲撰成《考工記圖注》;25歲時寫成《轉語》20章;到27歲左右,撰成《爾雅文字考》十卷。作為一位青年學者,已在學術上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學日進而遇日益窮”,戴震的經濟狀況日益惡化。29歲時、他被補為休寧縣學生。

乾隆十七年(1752年),戴震30歲,進入而立之年。這一年,休寧發生大旱,“鬥米千錢”,戴震家中乏食,於是與麵鋪相約,“日取麵為饗餐,閉戶成《屈原賦注》”。當時戴震在學術界雖小有名氣,但畢竟還算年輕。因此他又作《屈武音義》,假名汪梧鳳。另有《勾股割圜記》”一書,利用西洋算法進行注解,假名吳思孝。這兩個人都有一定的影響。

一場家族財產糾紛迫使戴震入京避禍。乾隆二十年,戴震狀告一個家族中強橫子弟侵占祖墳,不料這個強橫子弟倚仗財勢打通關節,反誣戴震不法,縣令準備抓他治罪。戴震聞訊,“乃脫身挾策人都”,隻帶了一些書籍和本人的著述,其他行李、衣服都沒有。他寄旅於歙縣會館,“是時紀太史陶、王太史鳴盛、錢太史大聽、王中翰昶、朱太史筠,俱甲戌進士,以學問名一時,耳先生名,往訪之。叩其學,聽其言,觀其書,莫不擊節歎賞,於是聲重京師,名公卿爭相交焉。”京師之行,是戴震學術生涯中的一件大事。紀昀、王鳴盛、錢大昕、王昶、朱筠、秦蕙田、姚鼐、王安國、盧文(弓召)等一大批學術名流都與戴震相識。這些人對戴震的學識都很推賞,為他廣為延譽。戴震與這些堪稱海內碩儒的人交往,擴大了眼界,增長了見識,學術上也更為成熟。

有一個小小的插曲。姚鼐是安徽桐城派古文巨子,這時為孝廉。他傾心於戴震之學,寫信給戴,欲奉其為師。但戴震雖然學高天下,卻不好為人師。他回信給姚鼐予以拒絕說:

至欲以仆為師,則別有說,非徒自顧不足為師,亦非謂所學如足下,斷然以不敏謝也。古之所謂友,因分師之半。仆與足下無妨交相師,而參互以求十分之見,苟有過則相規,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謂,固大善。

作師不如作友,這是戴震的看法。後來姚鼐不滿戴震之學,轉而大肆批評。此次戴震拒絕為師,使姚鼐免卻背師之譏,這是後話。在這封給姚鼐的信中,戴震還談到了治學方法:

凡仆所以尋求遺經,懼聖人之緒言暗墳於後世也。然尋求而獲,有十分之見,有未至十分之見。所謂十分之見,必征之古而靡不條貫,合諸道而不留餘議,巨細畢究,本末兼察。若夫依於聞見以擬其是,擇於眾說以裁其優,出於空言以定其論,據於孤證以信其通,雖溯流可以知源,不目睹淵泉所尋,循根可以達抄,不手披枝肄所歧,皆未至十分之見也。以此治經,失不知為不知之意,而徒增一惑,以滋識者之辨之也。

在這裏,他提出了治學須有“十分之見”,“巨細畢究,本末兼察”,不留餘義,這樣所得的結論才有堅實的基礎。

在京師期間,戴震出入名儒碩彥之門,朝夕講論。他寫了《周禮太史正歲年解》二篇,又有《周髀北極(王玄)璣四遊解》二篇,這些都是他的重要著作。他還寫了不少書信,在這些書信中,他反複闡述了自己的學術主張。此外,他應王安國之邀,到其家塾課其子念孫。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後來蔚為一代考據大師,與戴震的影響分不開。

戴震在京師滯留了兩年,聲譽鵲起,名揚海內。乾隆二十二年(1757),南還,在揚州結識了惠棟。惠棟是清代漢學吳派的開創者,而戴震則是皖派宗師,二人在學術見解上有很多相似之處。戴震說:“惠君與餘相善,蓋深嫉乎鑿空以為經也”、當然皖派與吳派在治學方法上有一定的分歧,但這隻是清代漢學內部的分歧。章太炎、梁啟超都曾對戴、惠之間的差別有所論述。章太炎說:“惠氏溫故,故其徒敦守舊貫,多不仕進;戴氏知新,而隱有所痛於時政,則《孟子字義疏證》所為作也。”梁啟超以“譯言”為喻,說明皖、吳二派之差別:“惠派之治經也,如不通歐語之人讀歐書,機譯人為神聖,漢儒則其澤人也,故信憑之不敢有所出入。戴派不然,對於譯人不輕信焉,求原文之正確,然後即安。惠派所得,則斷章零句,援古正後而已;戴派每發明一義例,則通諸群書,而皆得其讀。是故惠派可名之曰漢學,戴派則確為清學,而非漢學。”章、梁二人的論述非常確切。

揚州的學術空氣非常濃厚,是當時的一個學術中心。戴震結識惠棟以後,錢穆認為他的論學宗旨發生一大變化,“其先以康成、程朱分說,謂於義理製數互有得失者;今則並歸一途,所得盡在漢,所失盡在宋。義理統於故訓典製,不啻日即故訓即典製而義理矣。”戴震在揚州客居達4年之久。

戴震雖然博學多聞,名滿海內,但科舉之途對他來說卻比登天還難了直到40歲時,才考中舉人。以後六次入京參加會試,但每次都名落孫山。畢竟科舉考試所需要的是能夠作八股文的“人才”,戴震重經學、講訓詁,作出來的八股文未免多了一些學究氣,因而不被考官青眯。

從31歲到41歲,戴震撰寫了一係列學術著作,比較重要的有《原善》上中下三篇,《尚書今文古文考》一篇,《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據段玉裁記載,戴震曾說過:“作《原善》首篇成,樂不可言,吃飯亦別有甘味。”又說:“作《改元即位考》三篇,倘能如此文字做得數十篇,《春秋》全經之大義舉矣。”又說:“《尚書今文古文考》,此篇極認真。”可見戴震對自己這些作品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