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學大師 王守仁
(1472—1529)
王守仁,字伯安,浙江餘姚人。因曾築室會稽山陽明洞(今浙江紹興縣東南20裏處),自號陽明子、陽明山人,又曾創建陽明書院於越城,故世稱陽明先生。王守仁28歲中進士,曆官廬陵知縣、刑部主事、兵部主事、吏部主事、左金都禦史、南京兵部尚書等,一生文治武功俱稱於世,敕封新建伯,著有《王文成公全集》38卷。王守仁是我國明代中葉著名的哲學家、教育家,堪稱有明思想界泰鬥、心學的傑出代表,其學上承孟子,中繼陸九淵,集我國心學之大成。由他創立的陽明學派,與朱子學派分庭抗禮,成為明代中後期一個體係龐大、門徒眾多、思想活躍、影響深遠的新儒家學派,在我國儒學發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儒學世家
王守仁出生於一個世代業儒的封建官僚地主家庭。據錢德洪《陽明先生年譜》及《王文成公全書·世德紀》等史料記載:王家先世相傳為東晉大書法家、右軍將軍王羲之,後世徙居餘姚。守仁的先祖王綱,字性常,文武兼資,善於識別人才,明太祖洪武年間因劉基舉薦,拜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高祖王與準,字公度,自號辶豚石翁,早年閉門力學,盡讀先世遺書,精通《禮》、《易》,著有《易微》數千言。曾祖王傑,字世傑,自號槐裏子,學者稱為槐裏先生,幼時即有誌聖賢之學,年14盡通“四書”、“五經”以及兩來諸位大儒的學說,後以明經貢太學,未得大用而歿,著有《易說》、《春秋說》、《周禮考正》、《槐裏雜稿》數卷。祖父王倫,字天敘,號竹軒,其家雖環堵蕭然,而雅歌豪詠,胸次灑落,窮年口誦心惟,於書無所不觀,尤其喜讀《儀禮》、《左傳》以及司馬遷《史記》等,為文簡古有法,賦詩援筆立就,所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若幹卷。
守仁的父親王華(1446——1522),字德輝,號實庵,晚號海日翁,曾讀書龍泉山中,學者稱為龍山先生。王華生性聰敏,剛會說話時,其父教他讀詩,經耳便能隨口吟誦。年齡漸長,讀書竟至過目不忘。30歲那一年,鬆江提學張時敏測試其文,大加讚歎,並以狀元及第相許。由此,王華名聞遐邇,故家世族爭著前來禮聘他為子弟師。明憲宗成化十七年(1481),王華赴京參加廷試,名列第一甲第一人,果然應了張提學之言,考取了榜首狀元,授官翰林院修撰。後曆任日講官、東宮侍讀、禮部右侍郎、南京吏部尚書等職。王華立朝剛正,剴切敢言,終因不附宦官劉瑾而被勒令致仕。其學一出於正,恪守儒家法度,寫詩作文專求辭達,不以雕琢為工,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雜錄》、《進講餘抄》等,凡46卷。
王家這樣一個世代為官的書香門第,自然使王守仁受到上等的文化教養,從而決定了他必然走上讀書做官的人生道路。其先輩們的言行趣尚,無疑給王守仁以直接的熏陶和感染,促進了他的個性氣質乃至學說觀點的形成和發展。王家祖輩幾代都喜歡研讀《易》、《禮》、《春秋》、《左傳》、《史記》等典籍,而對官方十分重視的《四書》似乎不太感興趣。這大概是因為“四書”中充斥著空洞的說教和刻板的訓誡,而《禮》、《春秋》、《左傳》、《史記》等書往往將說教、訓誡之類寓於具體事物之中,顯得比較生動、形象、自然。《易》雖說理玄奧,但隨象寓意,強調事物變化無定,對人較少束縛,讀者便於自由發揮。他們特別愛讀這些書,與其不媚世俗,樂於保持個人天性大有關係。譬如守仁的高祖王與準,為學自稱“吾無師承”,曾拒絕為縣令卜筮,因取筮書焚之曰:“王與準不能為術士,終日奔走公門,談禍福。”曾祖王傑寧願放棄大比考試的機會,也不曾受“散發袒衣”之辱,他曾對門生說過:“學者能見得曾點意思,將灑然無入而不自得,爵祿之無動於中,不足言也。”祖父王倫,曾每日嘯詠於竹軒,漠視人間繁華勢利,唯以淡泊自守,被人比為陶淵明和林和靖。父親王華不阿權貴,宦官劉瑾獨攬朝政,土大夫紛紛奔走其門,而王華獨自不往。他對於守仁放任不羈的性格也未太多地加以約束,即使在守仁行為過分出格時,也隻是喝止而已,並未給予嚴厲懲罰。王氏家族的這種家學和家風,對王守仁不崇拜權威、不迷信教條。藐視外物、尊重自我、不隨流俗、狂放不羈的個性品格的形成,有著相當重要的影響。
守仁的父親王華曾受陸九淵心學的影響,其製心功夫頗硬。14歲時,家鄉龍泉寺鬧鬼甚是厲害,人們談鬼色變,這兒的人全都嚇跑了,唯獨王華無所畏懼,照常在寺中用心讀書,即使到了深夜,依舊正襟危坐,吟誦不絕。事後有人問他:“向妖為祟,諸人皆被傷,君能獨無恐乎?”他回答說:“吾何恐?”又問:“請人去後,君更有所見乎?”他回答說:“吾何見?”問者歎曰:“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王華不聽別人傳聞,而以鬼是否存在於我心來判斷其有無,這明顯地反映出陸九淵“宇宙便是吾心”說的影響,對王守仁“心外無物”說的形成當有啟迪作用。
王華因忤劉謹而致仕之初,有一位客人勸他學道家神仙之術,他毅然拒絕說:“人所以樂生於天地之間,以內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遊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獨往於深山絕穀,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誌,此聖賢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於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這種摒棄道家出世的態度,崇尚聖賢之學的思想觀點,對王守仁徹悟釋道之非,立誌做聖賢大有影響。
王華致仕歸鄉以後,辛辛苦苦攢錢修建了一座小樓房,峻工未久,不幸被一場大火化為灰燼。當親友、鄰居紛紛前來救火的時候,他一一從容款待,談笑行行如平時,略不見有倉遽之色”。麵對家遭火災,王華能保持從容不迫,鎮靜如常,足見其製心功夫非同一般。王守仁在父親教養下,後來善於製心,謫龍場至閩界,夜宿深山,不畏猛虎;陷龍場困境,艱苦備嚐,仍談笑歌詩。由上述可知,王守仁受家庭影響很深,特別是他曾就學於父親王華(王守仁《送德聲叔父歸餘姚》),得其教益尤多。
二、穎悟夙成
明憲宗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公元1472年10月31日),王守仁誕生於浙江餘姚。相傳王母鄭夫人懷孕達14個月之久,方才生下他。比起一般人來,他在娘肚子裏足足多逗留了4個月,這可是人世間稀奇罕見的事情。而當王守仁降生的時候,據說祖母岑大夫人正做著一個神奇的夢,夢中見到一位身穿紅袍、佩戴寶玉的神仙,在漫天瑞雪籠罩和鼓樂嗎奏之聲中,從太空冉冉降臨王府,專程送來了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兒,雙手捧給了岑太夫人。霎時,岑太夫人一夢驚醒,恰恰聽到了王守仁呱呱墜地的啼叫聲。為此,祖父王倫便根據這一吉祥夢兆,為新生小孫兒取名為“雲”。這事隨後被同鄉人和親友們廣泛宣傳,大家都指著王守仁誕生的那座樓叫“瑞雲樓”。這兩則美妙的傳說,旨在表明王守仁為上天所授,不同常人。如此一來,王家的人上上下下對守仁十分鍾愛,百般袒護,使他從小自命不凡,放任不羈,得到良好的自由發展。
可惜王守仁生來語音器官發育不大健全,直到5歲時還不能說話。有一天,他正在和一群小孩玩耍,忽然看見一個癩頭和尚來到麵前,指著他大聲說道:“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祖父王倫剛好從旁聽見,不禁恍然大悟,便將王雲改名為守仁。據說從那以後,王守仁就能開口說話了,而且日漸顯示出他的非凡智力。一天,他突然背誦起祖父曾經讀過的書文來,王家的人大為吃驚,問他怎麼能夠背誦這些書文。他回答說:“曾經聽祖父朗讀這些書文,我在一旁便默默地記在心裏了。”眾人聽了,無不歎服其記憶力之強。此後,王守仁被送入家塾,正式開始了他的讀書生活。
10歲那一年,父親王華進士及第,高中狀元,授官翰林院修撰。第二年,王華將父親竹軒公和兒子守仁一同接往京城(今北京市)官邪。竹軒公為人灑脫,向有名士風度,現在又因兒子考取新科狀元,胸次更加豪爽、超邁。赴京途中,與文士相遇,往往即興題詠,吟詩作賦。一日路過金山寺,與客飲酒半酣,詩興大發,本想信手草成一篇,不料微吟半晌,遲遲未就,隻得在那裏默默發窘,這時,聰明而自負的王守仁從祖父身邊一下子站了起來,脫口吟成一首七言絕句:
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蕭吹徹洞龍眠。
頓時,四座皆驚,眾人噴噴稱歎。有人想再試一試守仁的詩才,又以《蔽月山房》為題,令其吟詩一首。守仁不假思索,隨即應口誦道: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
這兩首七絕詩,既有氣吞環宇之概,而又富含哲理,竟出自11歲孩童之口,充分顯示了王守仁少年天才,穎悟夙成。
次年,王守仁在京城就塾師受學,仍舊豪邁不羈,自由放任。父親王華時時為此而憂慮,但竹軒公卻認為守仁孫兒天性使然,必有所成。一次,守仁與同窗學友在長安街遊玩,偶然遇到一位相士,麵對著他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詫異地說道:“我為您看一個相,您一定要緊記我的話,當您胡髯飄拂衣領的時候,就會進入聖賢之境;當您胡須長達上丹田的時候,就會結成聖賢之胎;當您胡須長達下丹田的時候,就會修滿聖賢功果。”守仁聽了,深感其言,自那以後每每對書靜坐凝思。他曾經向塾師問道:“什麼是人生第一等事?”塾師答道:“隻是讀書舉進士而已!”守仁聽後不以為然,當即辨駁道:“舉進上恐怕不能算第一等事,而讀書學做聖賢才是頭等大事。”不看重登第做官,而有誌於讀書學做聖賢,這表明一個12歲的少年已經開始關注學習目的,探索人生價值了。
13歲時,王守仁的母親不幸去世,他從此失去了母愛,感到人生的莫大痛苦。傳說王守仁曾一度飽受繼母的殘酷虐待,為了改變自己的痛苦處境,他煞費心思,想出一個懲治繼母的好辦法。有一天,他去街市買回一隻長尾林鶚,悄悄藏在繼母臥室的被子裏。當繼母晚上睡覺打開被子時,長尾林鶚猛然飛出,在屋子裏一邊撲騰,一邊怪叫。按傳統風俗,最忌野鳥入房。繼母當下感覺到這是不祥之兆,十分擔憂大禍臨頭。趁此機會,守仁便從街市請來了一個早被收買的巫婆,假裝守仁生母附體以恐嚇其繼母說:“你虐待我兒子,我今天要你的命!那長尾林鶚就是我的化身,你要放明白一點!”繼母頓時渾身直打哆嗦,隨即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地向巫婆磕頭求饒,並發誓從此不再虐待守仁。後來,繼母“於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為賢母。”(清·唐甄《借書》第4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
三、泛濫詞章
王守仁人生觀和學術思想的形成與發展,經曆了前、後“三變”的曲折過程。對此,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姚江學案》中作了簡明扼要的概述:
先生(王守仁)之學,始泛濫於詞章,繼而遍讀考亭之書,循序格物,顧物理吾心,終判為二,無所得入,於是出入於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處困,動心忍性,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悟格物致知之旨,聖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學凡三變而始得其門。自此以後,盡去枝葉,一意本原,以默坐澄心為學的……江右以後,專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習不濾,出之自有天則……居越以後,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時時知是知非,時時無是無非,開口即得本心,更無假借湊泊,如赤日當空而萬象畢照。是學成之後又有此三變也。
王守仁之學,以“龍場悟道”為界線,分為前、後“三變”兩個時期。第一時期始由“泛濫詞章”,再到“遍讀考亭之書”,轉而“出入於佛、老”,是為前三變;第二階段始由“龍場悟道”之後提出“知行合一”之說,“以默坐澄心為學的”,到專門倡導“致良知”之教,再到居越講學,“所操益熟”,是為後三變。以下結合王守仁的生平活動進行分述,先敘其“泛濫於詞章”階段的情況。
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王守仁年滿15歲。他懷著尚武抱國的雄心,出遊居庸三關。居庸關舊指軍都關、薊門關,位於今北京市昌平縣西北部。此地為長城要口之一,控軍都山隘道(軍都陘)中樞。明代洪武元年(1368年)建關,與紫荊關(位於河北易縣紫荊嶺,為河北平原進入太行山的要口之一)、倒馬關(位於河北唐縣西北部,為河北平原進入山西高原的要口之一)合稱“內三關”,形勢險要,向為兵家必爭之地。守仁在這裏察看山川地形,訪問少數民族,打聽備禦方策,又與胡人追逐騎射,胡人沒有誰敢欺侮他。經過一個多月的漫遊考察,守仁“慨然有經略四方之誌”。一天,他在夢中拜謁了漢代伏波將軍馬援的詞廟,醒後有感於馬援“男兒當死於邊野,以馬革裹屍而還”的名言,揮筆寫下了一首絕句:
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
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
詩中表達了對馬援為漢朝中興而戍馬邊障、建功立業的景仰之情。其後,守仁“屢欲為書獻於朝”,卻被父親斥之為“狂”而阻止,由此可以看出他對人生價值的領悟和對國家命運的關心。
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年)王守仁17歲。這一年秋天,他遵照父親的吩咐,前往興都(今江西南昌市)迎娶表妹諸氏為妻。諸氏是守仁的舅父諸養和(時為江西布政司參議)的女兒,似乎守仁不太熱衷於這門兄妹姻親,以致於正式結婚那一天,他閑遊鐵柱宮,遇著一位道士盤腿坐在榻上,於是相與對坐,款款交談,喜聞養生之說,竟將婚禮置諸腦後,忘了歸去。家裏人四處找他未見,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回家。
婚後數月,守仁一直呆在舅父官署潛心學習書法,每日練字用力甚勤,乃至耗紙數箱之多,其書法也取得了很大進步。後來他講授“心學”,常常引此事為例啟發弟子們說:“吾嚐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後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隻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隻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陽明先生年譜》,以下從略。)可見,那時心學已經在王守仁早年的思想中開始萌芽了。
次年暮冬,王守仁偕同夫人諸氏返歸餘姚,一路乘船到達廣信(今江西上饒),特地拜謁了年近古稀的理學家婁諒。婁先生字克貞,號一齋,曾師事崇仁吳與粥,其學“以收斂放心為居敬之門,以何思何慮、勿忘勿助為居敬要旨”。早年出任成都訓導,從事地方官學的教育工作,不久告歸,專以講學著述為事。平生著有《春秋本意》12篇、《日錄》40卷、《三禮訂訛》40卷。守仁進見婁先生,相談十分契合。婁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聖人必可學而至”,守仁大為信服,深受影響。因此,黃宗羲在《明儒學案·崇仁學案》中說:“姚江之學(王學),先生(婁諒)為發端也。”自此,守仁始慕聖賢之學,發憤研讀宋代諸儒著作。
弘治三年(1490年),守仁祖父王倫在故裏逝世,父親王華因奔喪歸餘姚,便吩咐從弟王冕、王階、王宮及妹婿等人,為守仁講析經義,磨勘八股,以應科舉考試。守仁白天隨眾課業,夜晚則搜取諸經子史勤奮攻讀,泛濫於詞章,往往深夜不寐。由此,王守仁在學業上取得了長足進步,使王冕請人誠心佩服,愧莫能及。在待人接物上,守仁一改過去的“和易善謔”,變為“端坐省言”,以仿效“聖人氣象”。王冕諸人懷疑守仁矯揉造作,故弄玄虛,守仁鄭重其事地對他們說:“吾昔放逸,今知過矣。”此後,王冕諸人也正襟斂容,隨時隨地注重自己的舉止言談。
四、究心朱學
弘治五年(1492),21歲的王守仁參加浙江鄉試得舉,隨即奔赴京師,在父親官署用功準備來年會試。其間“為宋儒格物之學”,四處尋求朱熹遺書精心研讀。‘一天,守仁忽然想到先儒所謂“衣物必有表裏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的話,於是就按照朱熹“格物窮理”的方法,特邀學子錢友同來官署“格竹”。據《傳習錄下》記載,“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守仁認為錢友同精力不足,難窮格竹之理,便由自己親身去格,然而“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無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守仁經過這次格竹的失敗,認為格物窮理以成聖賢的途徑實在走不通,又轉而“隨世就辭章之學”。
次年春會試,王守仁名落孫山,士大夫相識者都紛紛前來安慰和勉勵。當朝宰相李西涯半開玩笑地對他說:“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元,試作來科狀元賦。”王守仁聽了,當即提筆,一揮而就。在場的土大夫見之大驚,異口同聲地讚歎道:一天才!天才!”一些心懷妒忌的士大夫卻在一旁悄悄地說:“此子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再次參加會試,果然為妒忌者所抑,又一次落第。有些同來參加會試的人因未能考中而感羞恥,守仁安慰他們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聞者無不歎眼。雖然兩次會試都不得中,但王守仁並不因此灰心失意。他退歸餘姚,結詩社於龍泉山寺,優遊度日。
弘治十年(1497)夏五月,韃靼小王子攻潮河川(在今北京市密雲縣東北),繼而又攻大同。其時邊報緊急,京師震動,“朝廷推舉將才,莫不遑遽”。王守仁為了報國立功,由結社吟詩轉而留心軍事,他深深感到:“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能收韜略統馭之才。”於是,王守仁又主攻兵法,凡兵家秘籍,無一不精心研讀。他“好言兵,且善射”(《明史》本傳),研究軍事簡直入了迷,乃至“每遇客宴,嚐聚果核列陣勢為戲”。這樣,王守仁在軍事韜略方麵有了較深的造詣,雖然未被朝廷錄用為鎮守邊關的將才,但為他後來鎮壓農民起義,平定宸濠之亂奠定了基礎。
次年,王守仁27歲,開始感到自己久不得誌,前途渺茫。他“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於天下又不遇,心持惶惑”。一日讀朱熹上來光宗疏曰:“讀書之法,莫貴於循序而致精;而致精之本,則又在於居敬而持誌。”守仁感觸很深,頓時恍然大悟,悔恨自己二十餘年來讀書雖然廣博,卻未能循序以致精,因而沒有多少收獲。於是,他通過痛苦的反省,便注重循序讀書,力求學問精進,以期“致知”、“窮理”。可是,他在實踐中總覺得“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不禁茫然失措,困惑難解。積久的憂鬱情緒,又導致舊疾複發,守仁的內心十分矛盾、痛苦。經曆了上次“格竹”的失敗,又實踐循序致精的讀書方法也未能成功,他便對朱熹學說的崇信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從此與朱學分道揚鑣。
五、出入佛老
對朱學信仰的動搖,使王守仁心誌消沉,甚而懷疑學做聖賢與自己沒有緣分,於是便出入於佛老,“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但王守仁並沒有去做和尚。道士,因為他還肩負著王家光宗耀祖的使命,他畢竟還留戀於科舉,不得不學習一些時文定式和熟讀四書五經。
弘治十二年(1499),王守仁已28歲,他第三次參加會試,踢進士出身,觀政工部。從此,他步入仕途,躋身士大夫行列。當時京師文人薈萃,如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麟、徐楨卿、山東邊貢等人,均為文壇名士。他以文會友,與諸士相交,過從甚得。不久,“時有星變,朝廷下詔求言”,又傳來韃靼小王子入居河套,攻擾延綏的消息,王守仁立即奏上《陳言邊事疏》,因論朝政之失,“謹棟便宜八事以備采擇:一曰蓄材以備急,二曰舍短以用長,三曰簡師以省費,四曰屯田以足食,五日行法以振威,六曰敷恩以激怒,七曰捐小以全大,八曰嚴守以乘弊”,極力主張改革政治,整頓邊務,以“易轅改轍”,“痛革弊源”。第二年,守仁被朝廷授官為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奉命審錄江北國獄,對於冤假錯案,多所平反。事後遊道教聖地九華山,揮筆寫下了《遊九華山賦》,賦中有雲:“逝予將遺世而獨立,采石芝於塵霄;雖長處窮僻,乃永高乎囗囂……長邀遊於碧落,共太虛而逍遙。”這明白地表露了他企望超脫凡塵,羽化登仙的幻想。遊山期間,曾夜宿無相,化城等僧寺,又尋訪道士蔡蓬頭和地藏洞異人。當時,蔡渭守仁“終不忘官相”,異人與守仁“因論最上乘”,盛稱“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由此啟發他從佛、道兩家的角度考察儒家,更多地看到了儒、佛、道三家相通的地方,這對陽明心學的形成頗有影響。
王守仁完成了錄囚任務,回到京師,白天忙於辦理案犢公事,夜晚又燃燈靜坐,研讀五經以及先秦兩漢儒家著作,努力提高文字功夫,以適應當時文學複古運動的需要。父親王華擔心他勞累成疾,便嚴令禁止家人夜間在守仁的書房放置燈燭。守仁為了避開父親的監視,每晚專等父親安寢後又燃燈讀書,常常熬到夜半三更。久而久之,他由於勞思過渡,竟得了吐血疾(肺癆),便於弘治十五年(1502)八月告病歸越。
回到故鄉餘姚後,王守仁乃築室會稽山陽明洞中,終日習煉道家導引之術,搞得自身精疲力竭,卻絲毫無補於事。他翻然悔悟,不禁感歎道:“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在陽明洞隱居既久,往日的事功之心銷磨殆盡,守仁唯思離世遠遁,擺脫塵世煩惱,求得六根清靜。然而,他終究不能舍棄養育自己的祖母和父親,經過內心激烈痛苦的矛盾鬥爭,忽又醒悟過來,仰天長歎道:“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從那以後,王守仁逐漸認清佛、道兩家之非,篤信儒學才是窮“天理”、通“至道”的理想途徑。隨即,他毅然離開了陽明洞,移居西湖療養。在此地寧靜恬適的生活中,守仁注意調理身心,奮心自拔,再次振起儒家積極入世的精神,以實現其立誌做聖賢的夙願。
弘治十七年(1504)秋,王守仁奉命主考山東鄉試,不久改授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次年,他鑒於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不複知有身心之學,因而首倡先立必為聖人之誌。聞者響應風從,有人願執贄上門拜師,守仁於是開始授徒講學。由於師友之道廢弛已久,滿朝士大夫幾乎都認為他是立異好名,不足以引為同道。唯有翰林庶吉士湛若水與王守仁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自此,王守仁結束了泛濫詞章、究心朱學、出入佛老的求索曆程,漸漸步入“心學”的大門。
六、龍場悟道
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王守仁在仕途上遭到嚴重挫折,隨之引起了他思想上的巨大變化。當時,皇帝朱厚照剛剛即位不久,又加之其昏庸荒淫,不理政事,致使閹黨劉瑾專權,朝政日非。這一年冬天,南京戶科給事戴銑、四川道禦史薄彥微等人憤然上疏,連章切諫,宦官頭子劉瑾大怒,立即下令逮捕戴、薄20餘人入詔獄,廷杖除名。眼看閹黨橫行霸道,胡作非為,王守仁義憤填膺,忍無可忍,首先抗疏援救戴、薄諸人。疏曰:
臣聞君仁則臣直。……銑等職居諫司,以言為責。其言而善,自宜嘉納施行;如其未善,亦宜包容隱覆,以開忠說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國。……則非惟無補於國事,而徒足以增陛下之過舉耳。……伏願陛下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乞有言官去權奸以章聖德疏》)。
劉瑾見疏勃然大怒,將王守仁亦下詔獄,廷杖40,死而複蘇;又指為“奸黨”,罰跪於金水橋南,令其受盡莫大侮辱。隨後謫貶為貴州龍場驛驛丞,立邊就道,不許停留。
正德二年(1507)夏天,王守仁奔赴謫所到達錢塘,劉瑾派人一直尾隨盯梢,企圖暗中加害。他托言“投江”,才僥幸擺脫了閹黨的追殺。繼後“因附商船遊舟山,偶遇颶風大作”,一夜飄泊閩界,獨宿野廟,幸免於虎口,僧眾以為神。當時有位異人對他說:“汝有親在,萬一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粵,何以應之?”守仁覺得此言有理,於是打消了遠適避禍的念頭,當即題詩一首曰:
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
夜靜海濤三萬裏,月明飛錫下天風。
隨後取道武夷,歸省貶官南京的父親。這一年十二月,他返回錢塘,途經廣信、袁州、長沙、玩州,進入貴州玉屏;然後又經過鎮遠、黃平、清平、福泉、新添、尤裏等地,終於在正德三年(1508)三月抵達貴州龍場驛謫所。
龍場驛位於今貴陽市西北80裏許的修文縣城區,據《貴州通誌·建置誌》記載,明代在這裏設“驛丞一員,吏一名,馬二十三匹,鋪陳二十三副”,專為傳送公文的差役和來往官吏小住、換馬等提供方便。該驛地處萬山叢棘之中,蟲蛇怪獸橫行,蠱毒瘴癘彌漫,四境荒涼,人煙稀少。王守仁剛到這裏,既無住房,又無糧食,隻好棲居山洞,親手種糧種菜,折薪取水,苦熬度日。有時自耕不足以糊口,還需要采蕨充饑。其《采蕨詩》雲:
采蔗西山下,扳援陟崔嵬。
遊子望鄉國,淚下心如摧。
浮雲塞長空,頹陽不可回。
南歸斷舟揖,北望多風埃。
已矣供於職,勿使貽親哀。
詩中充分展現了王守仁淪落天涯,百感交集的痛苦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