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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仕途勞苦

開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長安飄著鵝毛大雪。

李商隱騎著涇源幕府快馬,風塵仆仆地進得京城,來到令狐恩師家。他是來參加恩師的周年忌日活動,另外還要備考明年吏部的釋褐試。

湘叔在門口迎接他。湘叔白發蒼蒼,駝背弓腰,不斷咳嗽。八郎嫌他老邁,已經不讓他當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幾近一輩子,又是令狐家的遠親,所以有些事還說了算,離不開他。

李商隱來到西院客房,放好東西,就想去見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見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聲音嘶啞地道:“八郎?還未回來。”

“這麼忙嗎?”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喪。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來。他說為了這個家必須應酬!有時帶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達旦地喝酒胡鬧。還把錦瑟叫出來陪他們。有好幾次,錦瑟哭著從宴席上跑出來……”

“錦瑟!他們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們宴飲,我從不過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麼會無緣無故哭呢?”

李商隱記起錦瑟托自己轉告溫庭筠的事。自己已經轉告溫兄,他當時聽了很氣憤,難道他沒來找過她?”

“溫兄庭筠來過府上嗎?”

“好像來過,是跟八郎來喝酒的。他一來,酒宴就更熱鬧了。他隨身帶來好幾個歌妓,這一宿就別想睡覺了,唱呀跳呀吹彈敲打,沒完沒了。真沒辦法,這是彭陽公仙逝守喪期間!八郎就這麼幹!”

李商隱不敢詢問溫兄與錦瑟見麵與否,從袋子裏抽出一張紙,遞給湘叔,道:

“這是我寫的《奠相國令狐公文》。是六月間寫的。拿去給八郎看看,在恩師周年忌日祭奠時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寫一篇,時間來得及。”

湘叔接過祭文,心裏不由得一陣酸。令狐公收了這麼個好門生,時時惦記著他!那些兒子們,哪一個惦記過他喲!七郎身體不好,自顧不暇;九郎在後花園練武,每天不輟,家事什麼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當想著父親的忌日呀!可進入十一月上旬,還沒提出準備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歎了口氣,答應著退出客房,拿著商隱寫的祭文來到前軒,見八郎正在送客回身進軒,招呼道:

“子直,商隱從涇源來京,剛到。”

“嗯。有事嗎?我沒功夫見他,請他自便吧。”

“他是來參加你父親周年祭奠的。”

“哎喲!已經一周年了?虧他還記著他的恩師!湘叔,咱們該準備準備了。今天是十一月初幾?已經十五啦?到二十忌日隻有五天,該置辦的東西都買進了嗎?”

“我都吩咐準備好啦。兩個月前就準備了。這是商隱寫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邊說邊展開祭文,還是讀起來:

戊午歲,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隱,叩頭哭奠故相國,贈司空彭陽公。

嗚呼!昔夢飛塵,從公車輪;今夢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從死,今無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脫蟺如蛇,如氣之易。愚調京下,公病梁山。絕崖飛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鐫辭墓門。臨絕丁寧,托爾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時歸。鳳棲原上,新舊袞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宜其在哉!

聖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與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歸,一世蒿蓬。

嗚呼哀哉!

八郎讀罷,被商隱沉痛哀悼所感動,呆呆地凝視著祭文,心想商隱對父親確有感情,時時不忘。而父親對他也寵愛有加,“人譽公憐,人譖公罵”,確實如此!

“商隱現在在哪?叫他到這邊來敘敘舊。”

湘叔見八郎要與商隱敘舊,心裏很高興,馬上把他叫來。兩人相見,一陣寒暄過後,八郎開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經準備就緒。你能來參加,並寫祭文,我非常高興。文章雖短,但感情很深摯。能牢記家父對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說的,在鄆州‘天平之年,大刀長戟,將軍樽旁,一人衣白。’當時你才十八歲,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可以說是少年得誌啊!‘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家父多麼憐愛你保護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愛,太沒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記恩師大恩大德呢。這篇祭文,我寫了好久,每每提筆,就像又回到恩師身邊。望著恩師慈祥的麵容,就禁不住潸然淚下。恩師大恩大德,我李商隱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會忘記的。”

自從入涇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隱一直想找個機會,麵對麵地向八郎剖白一下胸懷,今天可得到這個機會了,講到激動處,流著淚,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諒自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動,才跟商隱麵對麵地坐在一起。聽了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諒了商隱,但卻始終未提一句關於涇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個禁區。

李商隱見八郎隻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氣。

“商隱,怎麼又起了一個新號?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八郎轉了話題。

李商隱感覺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對娶王家小姐耿耿於懷。

他皺皺眉,心頭蒙上陰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陽山學仙。站在山頭,俯視山下,在玉陽山與王屋山之間的峽穀,有一條溪水像條白練,蜿蜒曲折,非常美。這條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個號,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話了。

令狐家廟,是太和元年經皇上詔準,在京都城南通濟坊建立。這是按照唐製,大臣經過奏請聖上詔準,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廟。令狐楚則埋葬在京兆府萬年縣鳳棲原,距家廟不遠的京郊,所以李商隱祭文中說,“鳳棲原上,新舊袞衣”。

李商隱隨著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隊伍的前麵,先在家廟上香、叩頭,然後來到鳳棲原令狐楚墳地。

墳地早已搭好兩座大台。左邊大台上,跪著和尚;右邊大台上,跪著道士。左右兩邊和尚道士一齊念起經來,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長忽短,忽抑忽揚,渾然別生意趣。

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隱吃了一驚,難道是要做道場?周年祭奠有這等場麵,李商隱沒見過,也不知道自己應當做些什麼才合適。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為然,把商隱拉到身邊,一起跪在墳前,先上香,後燒紙,擺好供品,則叩頭,聽李商隱詠唱祭文。

商隱邊詠祭文,邊痛哭,幾致哽咽而不能卒讀,招來許多人圍觀。

八郎指揮僧道讀經,超度亡魂。還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幾案前,邊飲酒邊聽僧道誦經,不時品評兩邊優劣,有時聽到怪腔,笑語不止。

李商隱從開始一直啼哭到結束,眼淚哭幹,聲音嘶啞,兩腿綿軟,渾身無力,陷入昏昏噩噩之中,像做了一場惡夢。

當他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時,抬頭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要了點水,慢慢地又沉睡起來。

是疲勞過度,還是悲痛已極?李商隱躺在床上,不思飲食,不言不語,時醒時睡,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即將參加吏部試判,才勉強起來,開始吃些流食,身體才漸漸好轉。

這期間,八郎也光顧多次,看著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隱,連連搖頭歎息,不再用話挖苦他,似乎還有些同情和憐憫。

李商隱終於堅持參加吏部釋褐試,並堅持到底。大概感動了考官,張榜時,果然榜上有名,釋褐授官,任秘書省校書郎。

按照唐朝官製,秘書省隸屬中書省之下,有校書郎八人,正九品上階。秘書省職掌“邦國經籍圖書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屬而修其職。”(《舊唐書》卷四)校書郎品級不高,但向來被學子們認為是清要之官。由校書郎被選為宰輔的人很多,如元稹、白居易等。李商隱知道個中情形,因此喜不自禁,對自己的前程寄予很大希望。

可惜,秘書省的席位尚未坐暖,很快被外調位低事雜的弘農縣尉。

縣尉,是次於縣丞、主簿的縣令佐官。他既要逢迎層層官長,又要親手執鞭奴役、盤剝百姓,這使李商隱感到痛苦和難以接受。

他想起邊塞詩人高適出任封丘縣尉時,那沉痛的詩句:“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釋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大詩人杜甫任河西縣尉也不堪忍受,曾吟詩道:“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驅走,率府且逍遙……”

把自己趕到縣尉任上,是誰在背後搞的鬼呢?

李商隱知道,此時在位的宰輔,仍然是牛黨中人。能是他們嗎?他也不願意懷疑八郎能在背後做什麼手腳。有苦隻能忍耐,有淚隻能往肚子裏強咽。既成事實,難以接受也得接受,不去弘農又去何處呢?

李商隱懷著憂鬱、無可奈何的心情,告別湘叔和七郎九郎,而八郎推說有事很忙,不與麵別。

五月,花紅柳綠的季節,長安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繁華,不因李商隱心境不好,而黯然失色。他雇了一乘小驢車,抑鬱不快地離開了京城,去弘農上任。

弘農縣屬陝虢觀察使管轄。李商隱去弘農上任,首先要一一拜見上司,而上司中最大的官員自然是觀察使。當時的陝虢觀察使是孫簡。

孫簡屬牛黨,個子矮小粗胖,一臉橫肉,生得刁蠻霸道。

對於一個小縣的小小縣尉,他連正眼看一下都不願意。

李商隱走進衙門,經過通稟被引到書房。見了觀察使,抱拳施禮道安後,站在地中央,等待訓話。可是等了半天,孫簡仍然一聲不吱,隻是仰頭望著天花板。

初次見麵,上司總要訓斥幾句,怎麼一句話也沒有呢?李商隱感到奇怪,也望了望天花板。那天花板是用花紙裱糊的,與其他房屋的頂棚沒有什麼區別。又等了二個時辰仍不見上司發話,李商隱笑笑問道:

“大人,如果沒事,下官暫且告退回縣,改日再來聆聽賜教。”

“怎麼?想走?沒一點規矩!來人呐,給我亂棍打出去!”

猛然間跑出四個彪形大漢,不由分說把李商隱挾持當中,就往外拖。

“住手!大人,下官不知有何得罪,竟要棍打?請明示。”

“見本官,為何站而不跪?以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嗎?打!按倒地上,先打二十殺威棍!”

李商隱個子不矮,但身子虛弱,且又多病,哪裏吃得消這四條漢子的大棍!十棍下去,已經皮開肉綻了,又打十棍,連爬起的力氣也沒有了。

孫簡見把小小縣尉按倒地下時,就已轉身回內室去了。他才不願瞧這打人場麵。

幸虧有個老吏看他可憐巴巴的,把他背出衙門,送上驢車,否則非喂了觀察使家的狼狗不可。

回到弘農縣,縣令看他被打成這副模樣,哈哈笑個不停。

足足躺了兩個月,才得痊愈。

一天,在牢房裏查點囚犯時,有個犯人突然跪倒他的腳下,痛哭流涕地喊冤。李商隱讓他站起,把詳情說說。

這犯人一邊流淚,一邊敘述道:“我家就我這麼一個獨根苗苗。五年前,我才十五歲,就被抓進大牢裏。開始被打入死囚牢,後來經大理寺卿複審,就一直被關押在這裏。那妞不是我害的。我是路過,看見她被奸汙,躺在路邊死了。她父親就指認我是凶手。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怎麼會這樣?”

一個獄卒也過來幫他說情。但是,這案子是觀察使孫大人斷的案,別人都不敢替他翻案。

李商隱領教過觀察使大人的蠻橫,可是,無限期地把一個青年關押在大牢裏,不是毀了他一生嗎?李商隱很氣憤,答應為他寫一個奏折,送到大理寺。

幾天後,觀察使孫簡親自跑到弘農縣,大罵李商隱告他黑狀!還命役吏把他捆綁起來,要押到陝州處置。

多虧縣太爺出麵說情,還有縣衙大小官吏一齊跪倒,請孫大人息雷霆之怒,才免了李商隱被捆綁被押走之苦。

李商隱一氣之下,掛冠而去,在縣衙東牆上留下一首詩,曰: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複沒階趨。

李商隱認為,與其瓦全,不如玉碎。卞和的雙足雖被刖去,但是,倒可以免去一輩子可恥的折腰趨承。

縣太爺很同情李商隱,欽佩他的才華,騎匹快馬追趕他,想請他回來。

李商隱坦率地又吟一首詩,道:

陶令棄官後,仰眠書屋中。

誰將五鬥米,擬換北窗風!

縣太爺感慨頗深地勸道:“縣尉大人,你‘不為五鬥米折腰’,仿效陶淵明,清高雅趣,令人豔羨!可是全縣子民又有誰來為他們說話,為他們主持公道呢?縣衙裏隻我一個父母官,我是孤掌難鳴啊!那青年在縣牢裏關押五年了,本官不是不知道,但我一個人又有什麼辦法呢?”

李商隱本想“脫衣置笏,永夷農牧”,“不為五鬥米折腰”,歸隱田園,但被縣太爺的一席話說動了心。

不久,朝廷命姚合以給事中的身份,接替孫簡出任陝虢觀察使兼陝州刺史。他是唐代名相姚崇的曾孫,性格灑脫、隨和,頗有詩人氣質。他與李商隱非親非故,但早聞李商隱的名氣,崇拜他的才華,所以到任後,馬上親自請他複職還官。

李商隱沒有拒絕,但是出任弘農縣尉,並不是他的理想。憑著自己的絕世才華,僅任小小的九品官,且還要受人排擠打擊,怎麼忍受得了?特別是昔日的朋友、同年、同事,都紛紛升遷,仕途順利,內心更加苦悶,懷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著他。

開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詔宰相楊嗣複、李玨到禁中,想要他們擁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監國。

兩位宰輔認為這是順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監國;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誰也不會反對。於是兩位宰相跪請皇上放心,而他們自己卻未把太子監國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軍兩位中尉仇士良和魚弘誌,卻對太子監國看得異常重要。兩位太監私下緊張地商議著:

“皇上力主太子即位,將來對你我大不利呀!”魚弘誌盯著仇士良道。

“你我統領神策軍,朝野大臣誰敢放個屁!太子即位敢不聽我輩之言?”

仇士良經過甘露之變,連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裏,驕橫不可一世。

“仇大人,話可不能這麼講。假如讓太子即位,則擁立之功在宰輔身上,而不在你我二人身上。太子即位,功不在你我,將來他能聽你我之話嗎?另外,該死的文宗皇上,近來頻頻召見大臣,你我都不在場,他是否在……”

“有這等事?該死的皇上,早就該死!我等早就該把他除掉,省得生出是非!”

“仇大人此話有理。皇上要除掉,太子也要廢掉,我們要另立新君。大人,你看哪個皇子不錯?”

“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潁王炎不錯,頗聽我話,每次見麵都畢恭畢敬。這小子很不錯。”

兩個人說到做到,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離軟禁起來,不準任何大臣進宮見駕。然後矯詔擁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為皇太弟,廢掉成美太子,複封陳王。

宮中震驚,朝野一片驚詫。

仇士良和魚弘誌加緊宮廷政變步伐,當晚就把文宗皇上騙至大明宮太和殿,僅用一條白帶,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極樂世界。兩人立刻擁立皇太弟李炎繼承了大統,這就是唐武宗。

經過仇士良和魚弘誌威逼和勸說,唐武宗下詔賜死楊賢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溶、陳王成美。

李商隱在弘農聽說文宗駕崩,十分悲傷。他很讚賞文宗為人勤懇、生活樸素。即位後,就想重振朝綱,除掉奸宦,平息黨爭。商隱痛哭著,吟詩道;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綱,四月詔淮南節度使李德裕為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把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楊嗣複調出朝廷,任譚州刺史,充湖南觀察使,不久貶潮州刺史。令狐綯因守喪服闕,仍授左補闕,尋兼史館修撰。牛李黨爭形勢發生巨大變化,李黨統攬朝政,王茂元也應詔入朝,先任禦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遷入京城。他的女兒、女婿和兒子們,也紛紛從各地遷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風吹來之時,李商隱正式辭去弘農尉,返回洛陽,攜眷遷移關中,住在長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鄉,是漢初名將樊噲的封邑。它屬於京都萬年縣管轄,距萬年縣南三十五裏,位於潏河流域,在杜曲與韋曲之間,是一塊十餘公裏長的河穀盆地,土地豐腴,菜圃稻畦,罫紛綺錯,茅廬炊煙,雞鳴犬吠,恍如江南秀麗水鄉圖畫。

在唐代,一些貴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內喧囂,有的在城內尋覓不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築別墅,或構造廬舍定居。

李商隱當屬於後一種。又因為他非常喜歡這裏綺麗的山水風光,很向往在這裏過一種平靜的躬耕田園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詩中,吟道:“亦擬村(城)南買煙舍,子孫相約事耕耘。”於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別號。

安排好家居之後,他匆匆地參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內調的冬選,可惜沒有成功。

唐武宗會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調任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召李商隱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隱沒帶家眷來到陳州,加入陳許幕府。時間不長,第二年春天,由陳州趕到京都,參加吏部考試,以書判拔萃,重入秘書省為正字。

按唐製,秘書省正常編製設校書郎八員、正字二員。校書郎為正九品上階,而正字為九品下階。李商隱二十八歲時第一次入秘書省為校書郎,三十一歲再次入秘書省則為正字。雖然兩者都為清資,卻有上下階之別,李商隱不僅沒有升,反而下降,對此他從內心裏產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複雜感情。

秘書省校書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隱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實不方便,則暫住年兄加連襟韓瞻家。夫人七妹也從城郊搬遷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幾杯酒,李商隱話多起來。自出任正字以來,鬱積心胸中的牢騷一迸發瀉,震驚四座。

“朝中黨局參差,舉手投足之間,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個九品下階小官,跟在這些朋黨中的要人後麵,進進出出,豈有不得罪之理?唉!”

韓瞻明白年弟的苦惱,此時相勸亦是無濟於事的。

李商隱見沒有人接話,甚覺沉重、煩悶,於是張口吟道:

流鶯舞蝶兩相欺,不取花芳正結時。

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

七妹不喜歡丈夫把詩寫得太含蓄,讓人不得其解,直率地問道:

“‘流鶯舞蝶’是句中對仗,很是工穩。但是,這是什麼意思呀?夫君,講講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聽聽。

“唉!我兩次進秘書省,一次是校書郎,一次是正字,什麼‘清資’‘清資’!都是虛名而已,隻有‘花芳’而沒有‘結實’,故說是‘相欺’。虛度年華,歲不我與,昔日未得誌,今日豈有希望。出任校書郎、正字,這是個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是它的好壞結果是不一樣的,‘良辰未必有佳期’呀!”

前途難卜,折磨著李商隱;黨爭險惡,李商隱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處境艱難。

“給你們再吟兩首詩,用的是一個典故:南朝陳代將亡時,太子舍人徐德言與他妻子樂昌公主把一個圓鏡破開,各拿一半。德言對妻子說:‘以夫人的才貌,國亡後,一定會落入權豪人家,我們將永無相見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緣未了,不該斷絕,我們約定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賣這半鏡子……’

“陳亡後,樂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國公楊素家中。德言流離辛苦,來到京都,正月望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見一個蒼頭賣半塊鏡子。徐德言把他領到客店,講了前後之情,並把自己那半塊鏡子拿出,對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蒼頭也把受夫人之托賣鏡的前前後後情形講述一遍,看著這對恩愛夫妻分離,也很悲傷。

“徐德言在半塊鏡上,題了一首詩,詩雲:‘鏡與人俱去,鏡歸人未歸;無複姮娥影,空留明月輝。’公主看到詩後,悲泣不食。楊素知道這事後,哀傷變色,立即把徐德言叫來,把妻子還給他,並命公主即席賦詩。公主吟道:‘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難。’”

韓瞻把商隱已寫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詩展開,隻見:

笑啼俱不敢,幾欲是吞聲。

遽遣離琴怨,都由半鏡明。

應防啼與笑,微露淺深情。

讀罷,笑道:“你這不是分明在吟詠樂昌公主嗎?首二句寫她忍氣吞聲,不敢啼笑;三四句,寫她與徐德言雖分離,卻藕斷絲連,是因為保留著半塊鏡子;最後二句,寫她在越公楊家的艱難處境。這首詩是嘲喻樂昌公主應當自己處處留神,不能露出心跡。義山賢弟,詩裏麵還有什麼寄托嗎?”

李商隱苦笑笑,沒想到自己寫的詩,年兄不僅沒解通,也沒看出隱含其中的深意,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托了,不然寫越國公幹什麼?”

“夫君,有什麼寄托?”

“是寫我自己在朝中的處境。樂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國公是指牛黨。詩的三四句,寫越公突然把樂昌公主還給徐德言,是因為她保留著半塊鏡子。這是說自己離開牛黨靠近李黨,可是又與牛黨藕斷絲連,不能斷然脫離。詩中這樣寫,實際我自己哪個黨也沒靠,哪個黨也不是,而與兩黨又都有點關係。最後兩句,是說樂昌公主麵對‘新官’與‘舊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這裏是說我自己對牛、李兩黨都不敢表露真情,表示態度。”

韓畏之自愧沒能解通義山的詩,把第二首《代貴公主》詩遞給七妹,不言語了。

七妹沒理會姐夫情緒變化,把詩展開:

芳條得意紅,飄落忽西東。

分逐春風去,風回得故叢。

明朝金井露,始看憶春風。

李商隱沒等七妹解詩,自己先開口道:“這首詩,也是借用上麵說的典故,寄托自己卷入牛李黨爭中的苦惱。別說這些討厭的事情啦,咱們來玩‘送鉤’和‘射覆’遊戲吧。”

六姐早就討厭談這些無聊的詩了。她既不懂也沒興趣,馬上支持商隱的提議。

大家開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來。

第二天,李商隱早朝歸來,躺在床上想睡一覺,昨夜玩得高興,直玩到五更聽到開城門的擊鼓聲,才匆匆離開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沒有玩夠,繼續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輕鬆輕鬆,挺好。整天怕東怕西,太緊張也太累了。這麼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來了靈感,張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七妹從外麵悄悄進來,抿嘴笑道:“又起來啦?夫君,該睡覺就得睡覺,知道不?不準起來!”

“你來看看,是我剛才寫的詩。”

七妹吟詠一遍詩,笑著問道:“夫君,你這是追寫昨晚宴飲、做遊戲,聽到晨鼓,還不願去上早朝,說自己‘類轉蓬’,是不是?”

李商隱笑著點點頭。

“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寫得最好,‘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寫我和夫君吧?”

李商隱又點點頭,笑著。

“‘犀’,是指犀牛。我知道。在嶺南,父親在那裏出任節度使,我看見過大犀牛。它長得粗大,吻上有一個角,有的長兩個角。犀牛皮幾乎沒有毛,非常厚而韌。”

“看過沒看過犀牛角?犀角中央有一道貫通上下的白線。‘一點通’就是指這條神奇的白線。我想用它比喻相愛的雙方心靈契合與感應。雖然‘身無’,可是‘心有’,相互照映。我們雖然身上長不出彩鳳的翅膀,飛越樓閣相會,但是,我們的心卻像靈犀一樣是彼此相通的,因為我們始終相親相愛。是不是?”

“是的。”

七妹投進丈夫的懷裏,聽到夫君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有力。

他們沉浸在愛的默契海洋中。

“夫君,這些日子沒去八郎家吧?應當去看看,越不走動,感情會越疏遠。要珍惜你們的友情。”

“什麼?”李商隱把夫人推開,委屈地道:“是我不去看他嗎?每次去,他都拒不見我,即使碰見了,他也不理我,像沒我這個人似的。是我不珍惜友情嗎?”

“夫君息怒,是賤妾不會說話。賤妾給你賠禮了。”

七妹沒想到夫君這麼生氣,嚇壞了,連連道歉賠罪,請求原諒。

李商隱上前拉住夫人,傷心地歎著氣。

“都是我不好。是因為我,八郎才這樣對你……”

“別說了,明日我去。”李商隱怕夫人也卷進這痛苦的漩渦,勸道:“這事兒跟你沒關係。你不知道八郎脾氣古怪,過去在恩師家,他總喜歡挑我的毛病。七郎和九郎幫我說話,我們是三比一,他奈何不得。現在,他官做大啦,連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裏,我算老幾?明日我去看七哥,不知道他的風痹症好些沒有。”

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愛女,有她父親的頭腦。她是擔心八郎背後再使壞害丈夫,所以才勸丈夫跟八郎言歸於好。丈夫這樣解釋,她不滿意,但是,自己也沒有更好辦法來改善丈夫與八郎的緊張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