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再見古都(1 / 3)

第一章 再見古都

當一架由香港啟德機場清早起飛的大型波音客機飛!臨北京的上空時,正是這座古都的正午。

臨窗坐著一位身材魁梧,臉膛黧黑的香港客人。他濃黑的眉毛,高鼻闊口。雖然他的衣飾顯出了在港生活多年的洋氣,但是仔細打量他,卻不難發現他有著北方大漢那種率直亢爽的豪氣。他就是在港台地區遐邇聞名的著名電影導演李翰祥!

此時,李翰祥那寬邊眼鏡後麵閃動著的兩隻深邃睿智的大眼睛,正透過橢圓形的機窗口,貪婪地俯瞰著機翼下閃現的古都北京。五十二歲的李翰祥情不自禁地喃喃歎道:“我離開北京的時候也是秋天,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日子:1948年9月23日。今天我又是在秋天裏回來了!眨眼之間整整過了三十年啊,古都,我終於回來了!……”

1926年農曆三月初七(4月18日)出生在東北遼寧錦西的李翰祥,早在他剛剛三歲的時候,就隨著他那位在舊軍隊裏當軍需官的老父親,從錦州乘火車出了山海關,來到了古老的北平。那時的李翰祥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幼小稚童,他是在這座古都裏度過自己的童年與少年時代的。西城的北魏胡同小學和市立三中,是李翰祥就讀的地方。李翰祥在客機窗口俯瞰越來越近的北京,他暗問:從前那些令他夢索魂牽的四合院,如今是否還在呢?

“你就是李翰祥嗎?”在李翰祥的記憶裏,引喚出一條40年代北平所常見的曲折胡同:狹窄、幽深,小路兩廂均是些青磚壘砌而成的一座座小四合院。沿著那條小胡同往深處走去,便是東總布胡同十號——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幾幢灰褐色的樓房隱蔽在幾棵枝椏繁茂、綠蔭匝地的古槐背後,李翰祥便在這裏有幸結識了著名畫家徐悲鴻。他記得那是他剛進藝術專科學校的第三天,一位身穿灰布夾袍、頎長偉岸的長者突然來到了他的課桌前。長者的手裏拿著一幅前一日自己在素描課上的習作《北平的什刹海》,嚴峻的目光裏透出一抹慈愛與關切。

長者俯下身來凝望著剛滿十九歲的李翰祥問話。李翰祥認真地點一下頭,不回話。因為那時他還不認識來人就是由南京來北平擔任這所藝術專科學校校長的徐悲鴻。

“聽說你正在市立三中讀高二,為什麼不等到畢業,就忽然轉到這兒來了呢?”徐悲鴻深邃明澈的眼睛裏閃射著炯炯的光芒。顯然他是因為那張《北平的什刹海》的靜物素描,無形中對素描的作者李翰祥發生了頗為濃厚的興趣。他說:“憑著你的學識,本來可以讀完高中,又可以升到北大或者清華、燕京這類名牌大學裏去深造的嘛,可是你卻鬼使神差地中途來藝專插班,到底是因為什麼呢?”

“不為什麼,”李翰祥感到徐悲鴻的問話有些咄咄逼人,甚至他根本就不習慣在眾目睽睽的場合遭到一位陌生長者的盤問,所以他執拗的性情發作了,挺起胸口說:“我來藝專,不為升官,也不為發財……我是因為從小就喜歡美術才下決心來這裏的!……”

“哦?你情願為熱愛美術而犧牲一切?”徐悲鴻雖然麵色嚴峻,但是他的心裏已經暗暗地喜歡上了這位臉膛黧黑,有一雙虎生生大眼睛的北方青年。他將一隻大手拍在李翰祥的肩上,說:“從這幅你交上來的習作上,不難看出你確有素描的功底和習練繪畫的天賦。隻是不知你來藝專以前,都臨摹過誰的作品?……”

“臨摹?我從來沒有臨摹過其他人的作品!”李翰祥不假思索地說道:“但是,我從小就喜歡看別人的畫兒!……”

徐悲鴻越發對這位兩眼炯炯有神,頭腦中有自己獨立見解的新學生發生了興趣。他問:“說說看,你都喜歡什麼人的畫作?”

李翰祥如數家珍般地說:“我很喜歡北宋著名山水畫大師範寬的作品,特別是他晚年留下的山水精品《雪景寒林圖》,更是令人羨慕。他所畫的水墨雪景,別具風韻。山頭遍作寒柯,通幅並無一棵雜樹,嶙嶙峋峋的山石也皆雨點皴為之。而且範寬的山水氣勢雄渾,意境幽遠,實在是上乘之作。當然,元代的黃公望的山水圖卷也並不遜於範寬!……”

徐悲鴻眼睛豁然一亮,萬沒有想到年僅弱冠的李翰祥,居然對古代中國畫有如此精深的研究,便問道:“黃公望一生所作山水畫很多,不知你都喜歡他的哪些作品?……”

李翰祥娓娓說道:“黃公望所能流傳今日的無非是《快雪時晴》、《九峰雪霽圖》、《丹崖玉樹》和《富春山居圖》幾幅。不過這些珍品大多珍存在皇城禁苑,我一個學生又怎麼能見到。我能有幸從一冊《畫譜》上見到的贗品,就是那張《富春山居圖》了!……”

“哦?”徐悲鴻不能不對李翰祥刮目相看了,說:“黃公望的山水畫究竟妙在何處?以致你將他排在北宋大家範寬之上?”

李翰祥說:“古人說:畫品即人品。學生所以喜愛黃公望的畫是因為敬重他的人品。誰都知道黃公望是元初大書畫家趙孟頫的外甥,黃公望多得趙孟頫的啟蒙。《錄鬼簿》中所記:黃公望之學問不在人下,‘天下之事,無所不知’。然而他的品性高人一籌,那就和趙孟傾一樣,縱然有奇才在胸,卻不為功名官祿所動,畢生將精力獻於作畫上。所以,我視黃公望的畫作高他人一籌!……”

“好好,有誌氣!”徐悲鴻欣然含笑,頻頻頷首,說:“中國畫當然是國之瑰寶,作為中國人當然要首先喜歡中國畫才對。李翰祥,你既然情願為學畫獻身,就不僅應該習練國畫,還要習練外國人美術精品之長。卻不知你對西洋畫是否也有興趣?……”

“您所說的西洋畫就是通常所說的油畫嗎?”李翰祥覺得徐悲鴻已經開始與他以平等的語氣來探討藝術,所以他忘卻了自己此時的學生身份,振振有詞地直抒胸臆:“我所喜歡的是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的油畫,特別是威尼斯派畫家提香所繪的《阿克塔奧之死》。還有魯木斯的油畫《蒂雅娜和她的夥伴將出獵》,以及慕尼黑女子肖像畫廊裏的數十幅傳世珍品,不能不說西方的畫家也有獨到的功夫!……”

“李翰祥,你喜歡荷蘭的畫家梵·高嗎?他的作品如何?”徐悲鴻已經忘記了他是在與一位新進校的學生談話,儼然與一位學識淵博的摯友在談論學術。在一刹那間,他不能不為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裏新收入這樣一位有才智的學生而激動不已。

不料李翰祥卻固執地將頭一搖,說:“先生,恕我直言,我並不喜歡梵·高的作品,因為他是位抽象派的畫家,盡管他在世界上很有影響,可是我無論如何對他的作品喜歡不起來!”

“你的口氣很大。須知世界級的博物館如果收藏梵·高的一幅油畫,也要出幹餘美元的。”徐悲鴻覺得敢於直言道出不同見解的李翰祥純真而可愛。他接著又問道:“那麼,中國人所畫的油畫你喜歡嗎?……”

“我很景仰的是徐悲鴻先生的《撫貓人像》!那是他1924年的作品,畫上的女人和小白貓,線條粗獷卻又描畫逼真,我很喜歡!”李翰祥大聲地說道。

“你……”徐悲鴻立刻怔住了。他沒有想到李翰祥會當眾點出他的那幅公開在報刊上發表出來的油畫新作《撫貓人像》,本來他還想繼續與這位才華橫溢、性情爽朗的學生多談多論,但是見他提到自己的名字與作品,不知為什麼他卻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門去了。

李翰祥怔在那裏,情不自禁地環顧左右。直到這時他才發現,方才都在埋頭作畫的男女學友們都停下筆來,以陌生的驚詫的眼神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他……是誰?”李翰祥詢問四座。

學友們麵麵相覷,彼此緘默不語。忽然,有人叫道:“他就是徐校長!……”

“徐先生?原來是您呀……”李翰祥如夢方醒,直到這時他才知道方才與他麵對麵談論西洋畫的中年人,原來就是他仰敬已久,此次情願棄學業而來投奔學畫的大師徐悲鴻。他先是呆然木立,後來他意識到了什麼,不顧一切地跑出門來,朝已經走遠的徐悲鴻追去。

李翰祥品學兼優。深得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校長徐悲鴻的垂青和教師們的喜愛。

徐悲鴻所以看重李翰祥,當然決不僅僅因為他的繪畫技藝高人一籌,更重要的是看重他的人品。如果沒有他到北平藝專後不久所發生的“沈崇事件”,如果沒有隨之而來的北平各界反內戰、反饑餓的盛大示威遊行,那麼,年輕而習畫天賦頗高的李翰祥,本來可以成為一個畫家,或許不會離開徐悲鴻先生與他所主持的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也絕不會改行去投奔影劇圈。自然,李翰祥也就不可能由養育他的古都北平,輾轉上海,前往香港。

1946年12月24日夜。

國民黨統治的北平雪後奇寒,朔風凜冽。人夜不久,一位名叫沈崇的北京大學先修班的女學生,在東長安街附近的“平安電影院”看罷《民族至上》的電影,獨自一個人沿著寂靜的雪路回親戚家去投宿。就在沈崇途經東單大操場時,不幸與美國海軍陸戰隊士兵威廉·皮爾遜和華倫·普利查相遇,在積雪皚皚的大操場上,女學生沈崇奮力與兩個凶煞的美國水兵拚搏,終因體力不支慘遭兩士兵的殘忍蹂躪。

沈崇事件發生後,輿論大嘩。受害者曾向北平美國駐華海軍陸戰隊第一軍事法庭提起訴訟。但是,該法庭以種種手段包庇美軍在東單大操場施暴的行徑,激起北平教育界,繼而引起全國民眾的強烈憤慨。

“同學們!沈崇是我們的同胞姐妹,現在她慘遭美國水兵的強奸,是我們民族的恥辱。現在北京大學向我們藝專發出了緊急文告,我們決不能坐視!”李翰祥在藝專學生的集會上登台激昂講演。在學生們的同仇敵愾中,李翰祥當場被大家公推為北平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學生自治會的主席。

當天晚上,李翰祥率領藝專的學生浩浩蕩蕩地來到北京大學。在那座曆史上有名的“紅樓”前舉行盛大集會,振臂高呼口號,聲討美軍的殘暴罪行。李翰祥登上講台,高聲地朗讀學生們用血淚所寫下的詩章:

在中國的土地上,

兩個美國兵,

把一個中國的女大學生

拖去——強奸了!

涼血的才不憤怒,

奴性的才不反抗!

……

李翰祥和北大學生會一致通過三項決議:(一)嚴懲暴徒及其主管長官;(二)駐華美軍最高當局公開道歉,並保證撤退前不得再發生類似非法事件;(三)要求美軍立即退出中國領土!

12月30日,北平寒風凜冽。李翰祥及其所領導的藝專學生會,率領所有藝專男女學生參加了由北大學生會所領導的盛大示威遊行活動。李翰祥不愧為一位北方大漢和熱血男兒,他以驚人的膽略率領示威隊伍,從沙灘經東華門、王府井,高呼口號來到帥府園北平軍調處執行部樓前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