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慧珠告訴我,她請李健吾先生看她演的《洛神》,第二天請他提意見,李說:"唱腔、身段、行頭、道具都是梅派,很好;如果提意見,我覺得梅先生演的《洛神》有仙氣。你似乎專在摹仿技術,要從仙氣著眼,這就更上一層樓了。"慧珠就把這番話告訴先生,請他傳授"仙氣"。梅先生笑著說:"仙氣恐怕是一種修養,你可以揣摹《洛神賦》,同時到博物館看看《洛神圖》古畫,從文字、圖畫裏下功夫研究。洛神下場時對曹子建說:'殿下,你我言盡於此,後會無期,殿下萬千珍重,小仙告別了。'這裏要表現洛神惆悵寂寞的心情,但又與'凡人'離別時的感情不一樣,要表麵談、心裏苦才符合她的性格。你照我的方法去琢磨,就能找到李先生所說的仙氣了。"慧珠說:"先生的唱、念、做、打都為抒發劇中人的感情,而不是賣弄。例如某次與俞五爺(振飛)合演昆曲《斷橋》,坐在石凳上唱[金絡索]時,有一'指'的身段,是表現白娘子對許仙又恨又愛的複雜感情。那天先生下意識地指到許仙的額角上,俞五爺趁勢往後一閃,先生用手一扶,象這種即興動作,真是神來之筆。"她接著說:"先生早年就結交陳師曾、樊樊山、羅癭公、李釋勘、齊白石、徐悲鴻、王夢白等詩人、畫家,受了他們的影響,不但有仙氣,還有詩情畫意,所以外部技術好學,裏邊的東西不容易掌握,因為修養和氣質是摸不著、看不透的東西。"我鼓勵她說:"你能夠體會到這方麵,已高出別人一頭,由於先生對你的影響,潛移默化是可以變換氣質,與年俱進的。"一九一七年,楊小樓、梅蘭芳同搭朱幼芬的桐馨社,梅先生根據《木蘭詞》,編演了《木蘭從軍》。這出戲有青衣、短打、紮靠武小生幾種扮相,由於改妝關係分兩天演。"走邊"一場的曲詞是李釋勘、王義點編的。這場戲,木蘭手執槍鞭,連唱帶做,就象昆曲《夜奔》、《探莊》那樣繁重,身段是琴師茹萊卿設計的,茹是楊隆壽辦的小榮春科班出身,曾與名武全俞菊笙配戲,後改胡琴學梅雨田一派。這戲曾轟動一時,因為紮硬靠、使大槍象《挑滑車》高寵的扮相,這在梅派戲裏是第一次出現。
慧珠改編演出了《木蘭從罕》,扮相作了修改,大頭改為古裝頭,硬靠改為軟靠,又刪去某些為改裝而敷衍的場子,改為一天演完。我看了她的演出,"走邊"一場,[新水令]、[折桂令]兩支昆曲,連唱帶做的繁重身段,非常秀雅優美,特別是寬亮的嗓音,更使聽眾醒脾,紮軟靠開打也邊式穩當,看出武功紮實。梅先生在抗戰勝利後重返舞台,沒有演《木蘭從軍》。慧珠是一九五三年改編演出的。六十年代梅葆玖曾在梅劇團排演此戲,也是古裝頭、紮軟靠,一天演完,但是照他父親的本子壓縮演出,與慧珠的改編本不同。
一二三四本《太真外傳》是梅派劇目的大型曆史歌舞劇,慧珠濃縮為兩本,保留了重要場子。"華清入浴"一場,從服裝到場景,都是按梅派路子製作的,唱腔身段,準確大方,沒有賣弄色相的低級趣味;"舞盤"一場,站在一張可以轉動的圓桌上,載歌載舞,有十二個花童圍著桌子翻跟頭,造成高潮。慧珠演此戲時,藝已成熟,博得滿堂彩聲。
《太真外傳》是梅先生三十四歲時編演的連台本戲,在兩年時間內陸續上演,由於每本都用布景,後來到上海演出時隻選演了兩本;一則花錢做布景隻唱一次,老板覺得不上算,二則每本都要排過,既費時間,又不熟練,所以解放後在各地巡回演出時就不帶這個戲;多年來,隻有言慧珠改編演出《太真外傳》,別人未曾演過。
慧珠和俞振飛同誌把元代白仁甫所著《牆頭馬上》改編為京劇,還拍了電影。一九八二年我在電視屏幕上重觀此劇,感到慧珠的表演藝術已從絢爛定向平淡,內心的刻畫有顯著提高。可惜就在她的技藝蒸蒸日上時,一場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奪去了她的藝術生命。在舉行平反追悼會時,我撰書了一副挽聯,這一挽聯國內外報刊曾轉載過十餘次,但我還是用它作為本文的結束語,因為它能概括她的一生:驚變埋玉洛水神悲生死恨還巢失鳳遊園遙想牡丹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