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夢 _ 張子墨(二等獎)(1 / 3)

沉香爐的煙鎖在夜裏,如伶人般嫋嫋細聲地唱著,隱隱約約。可是被鎖在檀木門後的房子裏了。

沈梳琴倚在梨花木椅上,她卷起一縷頭發一圈一圈繞在白玉簪子上。五更燈描出昏黃的光圈,一層一層地將她圍住,在這樣令人安心的夜裏。

“噫——這長長的夜。”她歎了口氣,但那聲氣也很快地消失在了空氣裏,繞了個圈,掉入了不知是誰的夢裏。

“梳琴,陸少爺來了。”二姑母從門外探入頭來,門外的玉蘭花細細描摹著一秒一秒的寂靜,梳琴的寂靜。

陸少爺是梳琴的婚約對象,照著禮數他總也往沈家跑來看看梳琴帶點兒禮物。梳琴下了樓,剛梳的頭發上還散著桂花油的味兒。她不知道要往哪裏放自己的手才合適,於是不自覺地摳著手指。愣了半晌隻得將頭發向後攏攏——盡管沒有掉落的發絲。

梳琴隻能低著頭看著水門汀。深灰色的水跡晦暗地勾成不明的花紋,她嘴裏像是嚼了一片甘草,嚼了許久,剩下點依稀有點甜苦味的渣。她知道現在新文化提倡的自由戀愛,而沈家和陸家自然也是要作出副新派模樣的。雖是兩家父母早就定好的婚約,但也要像時下年輕人一般時常看場電影送點禮物。

“梳琴,出去走走吧。”陸少爺輕輕地拉過她的臂,他們就一同出了大門,仿佛身上還殘餘著古舊的檀木香。電車的聲音沒有了檀木大門的遮掩反倒顯得新鮮了起來,帶著一種活潑飽滿的刺激。她想起自己的家,春天是推開門牆角黴爛的青苔,膩在鵝卵石上。冬天是透過鏤空雕木窗就可以看見的幹冷突兀的深灰色枝幹,直愣愣地切斷了天空。

轉了幾條街,看到一個老劇院內還在賣著京戲的票子。她便上前去買票。戲院裏低矮的天花板使他倆都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抱歉……”梳琴頓了頓,也是,哪有年輕人出來要看老戲的呢?新文化可不該是這樣的……況且一少爺在這兒坐著看戲,也實在是有點難堪。想到這裏她又充滿歉意地笑笑。

鑼鼓緊湊成一疊,然後散開,戲開場了。梳琴其實想說又不敢說,她是愛戲的。曾有多少次呢?水袖隨著她拂動的手臂偷偷地在一縷縷沉香中蔓延著,也僅僅是偷偷地罷了。她向來是最聽話的女兒,又怎會敢喜歡這家裏人都不喜的戲曲呢。她垂下眼,絞著手裏白底藍花的手帕。

戲開場了。她看到台上演小生的演員,桃紅色的煙眼暈染開,淡藍色的戲服清淡得仿佛不存在一般。像夢,卻比夢更薄。像戲,卻比戲更淡。

她恍然地看完了這場戲,外麵的燈光卻好像是更加的明晃晃了,隻照得她眼睛發痛。陸少爺隻以為是她頭暈,關切地問了幾句後便送她回去了。梳琴轉過頭看見戲院裏黑色杆子撐著的燈,散著黃黃的燈光。

第二天她換上了一身藏青色棉布帶白花的旗袍,往頭發上別了個銀絲勾成花兒葉兒形狀的發針,邊挑了一把素白的洋傘穿過晦暗的廳堂,自水門汀上踏了出去。

她穿過一條條的街巷,來到昨日看戲的劇院,穿了進去。深紅色的幕布合著,冷冷的白燈打著,襯得這紅色愈發地多了幾分冷漠孤清的味道。她徑直走向了後台,想看看昨日台上的小生。他此刻沒有上妝,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長衫。盡管普通——可在這總是西裝馬甲的現在,也總算得上是另類的了。她暗自想到,又想起總穿著西裝馬甲打領帶的陸少爺,不免紅了臉。怎會無緣無故想起他呢!又想起今日背了家人來這小劇院見這小生,不覺臉又更紅了。隻得絞著手裏的帕子,咬著唇。

“小姐,有什麼事情嗎?”他款款走來。梳琴可以看見他因為吊眉而在眼梢處淡淡的紅痕,還有那清亮的聲音。就像是夏天她輕輕推開樟木大門,塵土便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中。梳琴一瞬竟講不出話來,這可是怎麼了,這可是怎麼了。她慌忙地在心底問著,可是沒有回聲。後台散落的老生的胡須就被堆在角落裏,一套套戲服掛在那兒靜靜地垂著不動。梳琴隻是怔怔地看著,她耳邊又渺渺地回響起那些咿呀的唱腔,好像偌大的舞台上中間隻有一個伶人孤獨地唱著,唱著。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她幽幽地唱出。她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隻是活了這麼久,她都覺得自己比戲還飄渺罷了,舞台上的戲落幕了,還有一束打眼的冷光和塵土兒一起飛舞,可是她的每一步都是囚禁在夜裏的沉香煙。鏤金雕花的香爐也隻是寂寥的陪襯,但煙就算升得再高也免不了到了頂就要散去。

她突然想逃離這軌道。然後他走上前來:“三生石上緣,非因夢幻。”

梳琴不由得退後了一步,又想起新文化提倡的可不該是這樣的做派。便又上前,死眼將他看了遍,嘴裏說出的話卻依舊像是橄欖在口中含著:“我……曾見過你的。昨天在這兒,喏,第三排往左數的第五個座位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