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回 阻星期曲房驚好夢 行酒令東閣宴嘉賓
且說辛修甫要章秋穀同到蘇青青那裏去,看看他的真假何如。章秋穀連忙搖手道:“如今的時候,就是我親去試驗他,也試驗不出來的了。你若就是這樣不問真假,糊裏胡塗的把他娶了回去,便也不必去說他。若真個的要試驗他的真心,我卻有一個主意在這裏。這個時候卻不能和他見麵,隻要你肯割愛就是了。”辛修甫聽了,不懂他是什麼意思,眼睜睜的看著他。
秋穀見他不懂,便又和他說道:“你們這位貴相好,如今既然除了牌子想要嫁你,自然是不接別人的了。”修甫聽了,點一點頭。秋穀道:“如今的時候,要試倌人的真假,隻有一個法兒。兩個要好的朋友大家預先約齊了,去同做一個倌人,卻隻作大家不認得的一般。又故意的大家賭氣吃醋,你罵我,我罵你的,聽那倌人的口氣怎麼樣。雖然堂子裏頭的規矩,對著姓張的照例要罵姓李的,對著姓李的又照例要罵姓張的,卻是那裏頭的輕重情形總有些看得出來的。到了那個時候,兩個人約齊了,大家當著那倌人的麵前說出真情來,把那些背後的話兒,都一古腦兒講得個明明白白。雖然計策來得毒些,卻除了這個法兒,再沒有第二個法兒了。”
辛修甫聽了,拍手稱是道:“這個主意果然來得十分挖掐。”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道:“但是他如今是不接客人、不做生意的了,卻怎樣的再去試他?”秋穀微笑道:“隻要你不要掀翻醋罐,我自然有個法兒去算計他。”辛修甫想了一想,奮然說道:“罷了,被你這般的一說,把我說得果然疑惑起來,隻得要憑你去把他怎樣的了。”秋穀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和他坐馬車到張園去。到了張園,你隻推說有緊要的事情先要回去,那時你便坐了馬車先走,隻說等一會兒再打發馬車來接他。到了這個時候,你就交代給我,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兒。”修甫歎了一口氣道:“也隻得如此的了。”
到了明日,果然辛修甫如法泡製的同著蘇青青到張園去。進了安塏第,就在進去的地方揀張桌子,泡一碗茶。剛剛坐下,早見那位章秋穀換了一身衣服,刺斜裏劈麵走過來。那時四月中旬天氣,章秋穀穿著一件白紡綢長衫,襯著一件玄色外國紗馬褂,豐裁朗朗,儀表亭亭,翩翩潘玉之姿,濯濯王恭之度,眉稍斂意,眼角含情,麵白頤豐,神清氣爽。辛修甫見了,覺得眼光一動,便故意別轉頭去,隻作沒有看見。章秋穀走近身來,恰恰的和蘇青青打個照麵。蘇青青忽然抬起頭來,見了章秋穀,不由得呆了一呆。那一對秋波,就不知不覺的射到章秋穀身上來。章秋穀見了,知道有些意思,便軟軟的飛了一個眼風,蘇青青回頭一笑。秋穀又把手中的一方絲巾對著蘇青青揚了一揚,蘇青青把頭一低。章秋穀便急急的走了過去,偷眼看辛修甫時,隻見他呆著個臉兒,正把眼睛注在那邊桌子上一班倌人的身上。秋穀暗想:裝得狠是相像。便故意去各處兜了一趟。
慢慢的走回來,果然辛修甫已經走了,蘇青青一個人坐在那裏,手托香腮,呆呆的在那裏出神。見了章秋穀走過來,便有意無意的瞟他一眼。章秋穀微微的笑著,索性立到蘇青青對麵去,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看得個蘇青青不好意思起來,不覺“嗤”的一笑,對著秋穀把頭略略的搖了一搖。秋穀索性走近一步,對著蘇青青笑道:“我們兩個人麵熟得狠,好象是認得的。請問可是前年在西鼎豐的蘇青青麼?”
蘇青青聽了,粲然一笑道:“倪正是蘇青青,格位大少貴姓?”秋穀道:“原來果然是青青先生,我的眼力果然不錯。你可還記得那個時候在你房裏頭借幹鋪的章二少麼?”原來章秋穀以前本來沒有做過蘇青青,明欺他們做倌人的張三李四,身上的客人多得狠,那裏記得出來?當下蘇青青聽了,想了一回,想不起來,隻得笑道:“二少,對勿住,隔仔幾年,倪直頭忘記脫格哉。”秋穀一麵和他說話,一麵故意把眼光隻顧向他身上溜來。蘇青青見了,心上甚是高興,便指著旁邊一張椅子道:“二少,耐請坐哩。”秋穀便也軟綿綿的坐了下來。兩個人談了一回,談得十分密切。秋穀一麵和他講話,那桌子底下的腳未免要不規矩起來。蘇青青隻是微微的笑,不說什麼。
秋穀正和蘇青青講話,忽然叫了一聲“嗬呀”道:“我聽人說,你就要恭喜嫁人,可是真的麼?”蘇青青斜了他一眼,並不開口。秋穀歎一口氣道:“那個娶你回去的客人,也不知是那一世裏修來的福氣。”蘇青青故意嗔道:“耐勿要來浪瞎三話四哉。”說著,把秋穀背上打了一下。秋穀趁勢低低的附耳說道:“等回兒請你到一品香去,不知你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青青不答,隻略略的點一點頭。秋穀便又向蘇青青耳旁說了幾句,蘇青青不覺臉上一紅,呸了秋穀一口道:“勿要來浪像煞有介事!”一會兒,蘇青青的馬車來了。蘇青青便立起身來,把秋穀瞟了一眼,往外便走。秋穀會意,連忙隨後走出安塏第,坐上自己的馬車,緊緊的跟著蘇青青的馬車。一路上追風逐電的跑到一品香門口停下,兩個人一同下車進去。
自這一天起,章秋穀放出全付的工夫籠絡那蘇青青。當日晚上,就和蘇青青有了交情。辛修甫得了這個信息,雖然心上有些酸氣,卻也無可如何,隻得依著秋穀的分付。到了明天一早,便趕到永吉裏來。進了永吉裏的弄口轉一個彎,隻見一家門首寫著“姑蘇歸公館”的五個字兒,暗想這裏是了。便一一依著秋穀的話兒,推門進去。見秋穀的車夫站在門內,見了辛修甫,把手招招,又往屏門背後一指。修甫會意,輕輕的轉進屏門,走上樓去。見上首的一間房門,果然房門虛掩,便站在門外,輕輕的咳嗽一聲。隻聽得房內也是輕輕的一聲咳嗽。修甫得了秋穀的暗號,方才放大了膽一腳跨進房去。隻見銀鉤不動,錦帳低垂,寶鴨沉沉,房櫳寂寂。修甫搶進兩步,揭開帳子。章秋穀已經坐起身來,見了修甫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隻把一隻手指著裏床。修甫舉眼往床裏看時,果然見一個少年女子,側著身體向外睡著,星眸不起,寶靨微紅,剩粉末銷,殘指猶膩,兩隻玉臂雙雙的拋在床外,一頭黑發軟軟的堆在枕邊。原來不是別人,果然就是他那位現在情人、將來愛寵的蘇青青。
辛修甫見了又好笑,又好氣,不由分說趕過去扯著蘇青青的一隻手,把他拉了起來,口中大聲喝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幹得好事!”蘇青青正在香夢迷離、春情撩亂的時候,忽然被修甫扯了起來,又是這樣的大聲一喝,早把個蘇青青在睡中驚醒,大吃一驚,直嚇出一身香汗。連忙開眼看時,一眼光見了辛修甫對著他怒氣衝衝的,口中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又見章秋穀也在那裏嘻嘻的看著他笑。這一來,隻把個蘇青青攪得心上胡塗起來,好象是做夢的一般。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句話也說不出。
修甫又向他喝道:“你已經收了我的定錢,除了牌子,怎麼如今又和別人吊起膀子來?”蘇青青聽了還是摸不著頭腦。看著章秋穀立在床前,好似沒事人兒的一般。蘇青青心上越發的不得明白起來,呆呆的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章秋穀見了,便走過來對著蘇青青打了一拱,口中說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氣。”蘇青青聽了這幾句話兒,又見章秋穀得意揚揚的對著辛修甫隻是笑,想了一想,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徹底澄清,知道是他們兩個人串合了做弄他的。到了這個時候,憑你蘇青青的臉皮再厚些兒,也由不得滿麵上漲得通紅,低下頭去。辛修甫又大聲問道:“你以前和我講的話兒是怎麼講的,如今又怎麼平空的變起卦來,這是個什麼道理?”蘇青青聽了,頓了一頓,一時回答不出,隻好低著個頭,嘿然不語。辛修甫冷笑道:“你裝聾做啞的,難道罷了不成?”
蘇青青到了這個時候,明知道事情已經決裂,心上便定了主意,挽一挽頭發,跨下床來對著辛修甫道:“辛老,耐末也勿要動氣,聽倪好好裏搭耐說。格件事體是倪自家勿好,對耐勿起。故歇事體已經弄到仔實梗格樣式,也勿必再去說俚。格辰光倪搭耐兩家頭格閑話,賽過勿曾說,黑板浪寫白字,揩脫。下轉耐肯照應倪格,請到倪小地方去坐坐,請請客,碰碰和,繃繃倪場麵,格是再好勿有。耐真正勿肯照應倪格,倪也叫嘸說法。不過格個辰光,端午節要到快哉,倪末探脫仔牌子預備嫁人,勿做生意,故歇再要掛仔牌子做起生意來,格末真正尷尬頭。”
說到這裏,章秋穀不覺喝一聲采道:“好得狠!這幾句話兒,真是說得道地──”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早被蘇青青一把拉住了道:“耐到好格,倪搭耐咦嘸撥啥冤家,啥事體耐要搭倪實梗混俏?倪末總算上仔耐格當哉,耐倒底打算那哼?”說著,又走到辛修甫身畔,握著他的手,親親切切的說道:“辛老,倪末總算上仔別人家格當,對耐勿起。耐也勿作興格噓!耐自家想想看,阿有點心浪意勿過?上海灘浪好好裏格人家人,上別人當格多熬來浪,勿要說啥堂子裏向格倌人哉。倪老實搭耐說仔,故歇辰光倪就懊悔勿轉格哉。不過嫁人是嫁人,要好是要好,嫁人格事體勿成功,倪兩家頭要好是嘸啥勿成功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