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章秋穀驚散野鴛鴦 霍春榮排演花蝴蝶
卻說章秋穀聞得蘭芬病死,甚是淒然,拉著貢春樹同去看他。遇見了陸蘭芬的親生娘,拉住秋穀放聲大哭,秋穀十分不忍,給了他一百塊鈔票,叫他湊著使用。
蘭芬的娘千恩萬謝的接了,又道:“倪囡仵活浪格辰光,客人篤來來去去,格末叫忙;故歇俚死仔是,格排勿要麵孔格客人,勿要說啥幫倪格忙,連搭仔欠來浪格局賬,一塌刮仔漂脫。像耐二少實梗好人,故歇陸裏再有呀!”秋穀聽了,轉覺心酸,痛紫玉之成煙,感華年之似水,彩雲易散,情海難填。再想起自家的際遇來,身世飄零,江湖落拓,阮步兵驅車痛哭,李謫仙酒肆逃名,登廣武而欷歔,望中原而歎息,易求駿足,難遇孫陽,把自己的一腔抑塞一齊都提上心來,再也存身不住,急急的同著春樹下樓。
蘭芬的娘還想挽留,秋穀那裏肯住,一路出了大門,對著春樹歎口氣道:“這就是他們名妓的下場,真是不堪回首。想那陸蘭芬在生時節何等鋒铓,差不多些的客人倒反要仰承他的顏色。他的枇杷門巷差不多竟像個督撫衙門,車馬如雲,往來不絕。隻為他吃慣了堂子飯兒,做不來良家婦女,倚仗自家的色技不肯嫁人。這般的一個有名妓女,今日之下卻弄得這等的收場,真是可怕!”說著不覺得言下愴然,春樹也歎息不已。
一麵走著,順路到迎春坊金小寶家,和他說明要去蘇州的緣故,一禮拜就可回來。金小寶初時不肯,後來經秋穀幫著解說,方勉強應了,但向春樹道:“耐去仔要豪燥點來格囁。倪也無啥閑話,來勿來聽耐自家格良心。”春樹連連答應。
秋穀又講到蘭芬死後的情形。金小寶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免不得揮下幾點淚來。秋穀又道:“他若趁著方子衡沒有回去的時候,安安穩穩的嫁了他,不要一味地亂敲竹杠,如今死了倒也博得些兒死後的風光,不至於弄到這般地位。可見你們吃堂子飯的人總以嫁人為是,隻看陸蘭芬這樣的收場,也該覺悟回頭,驚心動魄。
你想做男人的沉迷不醒,尚且每每弄得蕩產傾家、身名掃地,何況你們是個倌人?“
金小寶不等說完,便截住道:“耐格閑話自然勿錯,不過倪想起來,各人有各人格打算,倒勿在乎嫁人勿嫁人,隻要自家有點主意好哉。倪格排人要嫁起人來,格末叫討氣。唔篤去想哩,好好交格人家,啥人肯討格倌人轉去做大老母?推扳點格人家,倪又勿肯嫁俚。就算嫁仔一格好好裏格人家,也不過一個小老母,總歸有多化勿稱心格地方,阿是也嘸啥趣勢?”
秋穀聽了,覺得他的道理倒也不差,便問他道:“依著你的意見,不嫁人便怎麼樣呢?”小寶道:“倪從小頭裏吃仔格碗堂子飯,身體散淡慣哉,再要去做格人家人,像煞受勿來俚篤格規矩。隻要自家有點主意,生意浪多點洋錢下來,勿要去貼啥格馬夫、戲子,像俚篤實梗欠得一塌糊塗,自家阿有啥格好處?現在格世界,隻要有仔銅錢,樣式才辦得到。倪有仔錢銅,就是勿做生意也無啥希奇啘。再要做起客人來,老老實實點,勿要去撥俚篤吃啥格空心湯團,到仔著末完結,總歸原要出來,撥別人叫聲老槍,也無啥好聽啘。二少耐說阿對?”章秋穀聽了不住的點頭,道:“你這個主意倒也不差,真是有些閱曆,並不是同他們一樣一味的哄騙客人。
想不到你竟有這般見識,也算是庸中佼佼的了。“
秋穀說罷又向春樹道:“你既要同去,趕緊去雇一隻中號快船,好叫輪船拖帶;到了蘇州便好住在船上,省得住在岸上,露了風聲不是玩的。”春樹諾諾連聲。
秋穀便到兆貴裏去坐了一回。陳文仙出局未回,覺得無趣。起身出院,想到新馬路辛修甫公館內去看他,並和他說一聲要暫去蘇州耽擱。因修甫這幾日有些小恙,知他在家養病,並不出門,便坐上包車徑到新馬路昌壽裏來。
修甫在家正是獨坐無聊,見秋穀來了心中甚喜,留他吃了晚飯,又談了一回。
秋穀把要去蘇州的話向他說了,修甫問幾時回來,秋穀道:“說不定,或者一禮拜內就可回頭。”說著,聽見自鳴鍾當當的已敲了十二下,便辭了修甫坐車回去。
那車夫因時已不早,拉著車子飛一般的向前直走。剛到新馬路轉彎之處,秋穀坐在車上,見有兩三個人在跑馬廳迎麵走來。一個個不著長衫,都是官紗短衫褲,也有生絲褲衫,一齊散著褲腿,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凸肚挺胸。秋穀看得明白,曉得定是一班流氓,不去理會。那車夫拉著包車,騰雲駕霧的一般跑過頭去。秋穀忽聽得背後那班流氓,口中高高的打了一個哨子,又把掌心擊了一下。秋穀分明聽見,疑惑起來,低低的叫車夫停下車子,從黑影裏繞過頭去看時,隻見那幾個流氓正立在轉彎角上,對著一座洋樓。那洋樓本是個姓王的鐵路委員租的公館,沿著馬路,兩間樓麵,湘簾不卷,隱隱的露出燈光。秋穀看了,恍然大悟,曉得那班流氓方才的哨子是個吊膀子的暗號。秋穀平日本來愛管閑事,索性立住了看他究竟如何。又見那班流氓等了一會不見動靜,悄悄的說道:“咦,倒詫異篤啘。”便又打了一聲哨子,比先前高了好些。秋穀一聲不響,隱在黑影裏偷看他們。這班流氓那裏曉得有人窺探,隻眼睜睜的看著樓上,目不轉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