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革命的幾個階段(2 / 3)

勒內·笛卡爾(1596-1650)的經曆,則是對在公開論文階段革命進展又一次被延誤的說明。1633年,他拋開了《宇宙論》的激進的手稿,這部手稿的主要論題是宇宙起源學,其中包含了對慣性的一般定律首次完整的闡述。他剛剛聽說枷利略和哥白尼的天文學學說被判有罪,而他想象不出怎麼能在此時出版他那部含有哥白尼天文學理論的《宇宙論》呢?他甚至把《人論》這部著作中有關生理學的部分隱匿了起來,因為他難以想象把對生命科學的論述與作為其基礎的哥白尼學說分割開來。即使這樣,笛卡爾革命也沒有被完全徹底地、永久地埋沒起來,因為在笛卡爾去世木久,《宇宙論》這部書中有關宇宙學以及生理學的部分就發表了。除此之外,笛卡爾還不停地撰寫他的另一部著作《哲學原理》,並且出版了這部著作;在這部書中,他闡述了慣性定律和他在宇宙學方麵的部分觀點;不過,實現這場革命的強有力的工具,卻在一段時間內被剝奪了。

從論著中的革命到科學中的革命

即使某位科學家的著作公諸於世了,但在有足夠數量的其他科學家開始相信論著中的理論或發現、並且開始以新的革命的方式從事他們自己的科學事業之前,科學革命仍不會發生。在此時此刻,能夠導致科學革命的手段,隻不過就是把某位科學家或某一科學家小組成員思想上的成就進行公開的交流。這就是每一場科學革命的第四個或者說最後一個階段。

據科學史記載,許多革命性思想從來都沒有超出過公開發表的階段。催眠術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梅斯梅爾曾提出過一個具有革命精神的醫學“科學”係統,這是一個與他的醫療實踐相關的係統。盡管他在外行人中(達恩頓1974)和某些改宗了的醫生中贏得了一大批追隨者,但是,梅斯梅爾的概念和方法最終還是被醫學和科學的研究機構拒絕了,因為這些機構發現,這些概念和方法沒有科學價值。它們無法證實動物磁性說的催眠“流”的存在。

在本世紀,很多具有革命性的“現象”領域,也都類似地因為科學評論家們無法找到它們存在的真實依據而被拒絕了。1903年在法國發現的N-射線就是其中之一。這些射線曾在科學共同體中引起了極大的注意,而它們的發現者勒內一普羅斯佩·布隆德洛也曾名噪一時,不過後來卻又聲名狼藉。因為最終表明,N射線隻存在於它們的發現者的內心之中,而其他一些願意相信它們的科學家們,顯然隻是在內心中暫時中止了他們正常的科學懷疑(羅斯莫達克1972;奈1980)。本世紀20年代在蘇聯發現的生育輻射也是如此。根據假定,這種輻射含有一些由生長中的植物或其他生物釋放出的射線,它們能夠穿透石英,但卻不能穿透玻璃。對於植物生理學與輻射物理學交界之處這個令人興奮而且具有革命性的新問題,發表的論文數以百計。然而最後,精確的實驗證明,這些射線並不存在。在另外一場這類失敗的革命中,保羅·卡默勒在維也納宣布,他已經證實了獲得性特征的遺傳。1926年,那個也許會成為他證明獲得性特征能夠被遺傳的蟾蜍交配的標本,其實是攙了假的;他在蟾蜍皮下注射了墨汁。

這些例子的說明,自欺欺人的行為和大批追隨者的激動心情,幾乎都有可能把論著中的革命變成科學中的革命。從一定的程度上講,這些應屬於“邊緣”科學甚或“病態”科學的範疇(蘭米爾1968;羅斯坦德1960),但是,一場失敗的科學革命未必就是這樣——盡管通常很難區分什麼是過分激進的東西,什麼是病態的東西。蘭米爾解釋說,總的看來,“不誠實的行為寥寥無幾。”科學家們也會“因主觀印象、不切實際的妄想或知覺閾的相互影響而誤入迷途,他們對人類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的這種無知,使他們自己上了錯誤結果的當。”

兩次流產的革命,一次是維利科夫斯基的輻射宇宙物理學,另一次是聚合水,都說明了這個問題的困難。伊曼紐爾·維利科夫斯基試圖用一組有關太陽係是如何進入其目前狀態的激進觀點,使物理學發生一場革命。他的革命理論的一部分是:根據《聖經》與其他早期記錄,僅在幾千年前,金星曾重複地與地球和火星發生過碰撞;當時,金星是顆彗星。無庸贅述,維利科夫斯基的觀點與有關動力學和引力的基本定律是矛盾的。他認為在行星相逢時,電力和磁力超過引力的作用。盡管他的思想激進,尤其在一些公開出版物上,得到了廣泛的傳播,但卻沒有被科學共同體承認。事實上,他們已有了一些嚴肅認真的看法,甚至還出現了一大批反對勢力。1973年,在美國科學發展聯合會的一次會議上曾發生過一場爭論。五位科學家(其中有卡爾·薩根)對行星碰撞理論進行了抨擊;隻有維利科夫斯基本人為它作了辯護。在1979年12月2日(亦即維利科夫斯基逝世兩周之後)《紐約時報》(NewYorkTimes)有關這一事件的評論中,羅伯特·費斯特羅列舉了維利科夫斯基三個業已得到證實的預言,另外還有七個重要的預言卻受到了直截了當的反駁。他不無遺憾地說,“問題”不是“別的”,因為“在我們的一生當中,再也沒有什麼能比目睹一場科學思想的革命更令人激動的了。”然而“不幸的是”,他得出結論說,“證據並不支持這種可能性。”

聚合水,最初被稱之為“異常水”,是1961年由一位在一小型的省級科技研究所工作的俄國化學家發現的;俄國一位著名的物理化學家鮑裏斯·V.傑裏亞京,蘇聯科學院一個很有威望的研究所中一個龐大班子的領導者,幾乎立即接手了這項研究。這種液體是從普通水中產生的,但它與我們所知道的水的性質幾乎沒有一點是相同的:它的沸點與水的沸點不同,冰點也不同。在1969年6月27日出版的美國最主要的科學雜誌《科學》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提出了光譜學上的證據來支持下述的看法:這些物質的屬性“再也算不上是什麼異常的情況了,確切地說,它們是一種新發現的物質即聚合之水或聚合水的屬性。”這種聚合需要“一種以前未被認識到的粘合工藝,以便來構造一個隻含有氫原子和氧原子的係統。”起初,西方的科學家們對這項發現並不怎麼重視。但是不久,關於聚合水的研究就在英國展開了;隨後,美國也開始了大規模的研究,與此同時還召開了許多討論會,美國國防部提供了數以百萬計的資金作為支持。因為審定研究投標的一位人士寫信給美國空軍科研局說:“這種類型的工作將會導致全部化學(包括與空軍有很大關係的那部分在內)的一場革命。”(弗蘭克斯1981,186)英國著名的結晶學家J.D.貝爾納曾歡呼說,聚合水是“本世紀最重要的物理-化學發現”(同上,49)。

沒過多久,有關聚合水的研究論文,就宛如潮湧一般發表在一些較有名氣的科學雜誌上了;1970年11月傑裏亞京在名望頗高的《科學美國人》雜誌上,發表了一篇關於這種“超密度水”的說明。這種新發現的內在意義也引起了人們的一些思考。在讀者麵很廣而且很有權威性的英國雜誌《自然》上(1969,224:198),賓夕法尼亞州的一位教授發出了警告,他說,如果“以犧牲外界在任何條件下都能找到的普通水為代價使(水的)聚合體狀態出現,”那麼,地球上的生命也許就會全部滅絕。“地球上水的聚合化也許會使地球變成金星的一個毫無二致的複製品。”他總結說,必須極為小心謹慎,因為“一旦聚合核在土壤中散播開,再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

當然,持懷疑態度者也不乏其人,其中有些相當坦率。他們勸告海軍科研局、空軍以及國家科學基金會不要用財政讚助來支持聚合水的研究,以免最後給人一種荒唐可笑之感。在寫給《科學》雜誌(1970,168:1397)的一封題為《“聚合水”令人難以置信》的信中,喬爾·R.希爾德布蘭德,美國物理化學界的老前輩,表達了科學共同體的許多成員對聚合水是否存在的懷疑。最終表明,聚合水的那些屬性,純係(弗蘭克斯1981,136)“不同類型和不同層次的拚湊的產物。”《自然》雜誌的一篇社論沮喪地說:“有好幾位實驗者全力以赴地進行工作以尋求這樣一種可能性,即那樣的拚湊也許可以用來說明他們的大部分觀察,但是實驗失敗了,而且是沒什麼可值得誇耀的失敗。”

聚合水這件事對分析科學革命有著特殊的意義,其所以如此,不僅在於它是一場失敗的革命,而且還在於它最初成功的方式。大部分失敗的科學革命,都是一些從未超出過我所說的論著中的革命階段的革命。也就是說,他們在科學共同體中未能引起人們足夠的支持來重建能夠構成一場革命的科學理論。其他一些革命的失敗,則是因為實驗發現反駁了它們。它們當中的許多革命根本就沒有通過最初那很有價值的檢驗。不過,在聚合水這個事例中的那場革命(至少在一段時間內),即使算不上是場確確實實的革命,那也可以這麼說:它幾乎構成了一場嚴格意義上的科學革命。許多信徒對這個課題進行了大量的研究,並發表了很多研究論文,其中有不少都是由一些很重要、很有名氣的財政資助者倡導的;有關這種新物質屬性的論述,在一些重要的雜誌上擴散開來。為了解釋這種異常的聚合是怎樣在水中產生的,那就需要一場革命。從這種意義上講,也許,把聚合水的發現描述為一種需要一場革命的發現(或一種具有革命性的發現),比把它說成是一場嚴格意義上的革命更為恰當。倘若聚合水意味著一場革命而不僅僅是什麼別的革命的產物,那麼,也許有人就想說,盡管科學共同體中持有強烈懷疑態度者占有相當數量的比例,這場革命也幾乎成功好幾年了。然而,這種懷疑態度甚或明顯的敵視,是任何科學革命初期階段都有的一種常規的特征。

直到最後也沒有發生什麼聚合水革命,因為嚴格的實驗檢驗最終要求人們放棄對這種聚合水的信念。可以理解,為什麼許多科學家一定要克服他們原來所持的那種懷疑態度,而且還要加入那些從事聚合水研究的人們的行列之中。這是因為,人們總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投身於科學的前沿,要成為為新的有爭議的事業而工作的隊伍中的一員。這些研究人員們不大可能搞什麼陰謀來哄騙他們的科學家同行,但是相反,他們卻很可能由於想獲得具有建設性成果的欲望過於強烈而自己欺騙自己。這種被迷惑的情況為數甚多,其曆史是一個很值得那些研究科學社會學、科學心理學以及科學革命本質的人去探索的問題。聚合水事件的興衰,展示出在今天激烈競爭的科學係統的壓力之下人們在實驗室中是怎樣實際工作的:他們的所做所為,並不總是與對抽象真理的理想追求這~長期以來業已形成的傳統形象相一致的。

任何一位科學家對放棄業已接受並據之推進其專業工作的那組觀念,都會有一種自然的抵觸情緒,而這常常與積極參與一場革命運動的那種欲望相衝突。通常,新的和具有革命性的科學係統所遇到的是抵觸而不是熱情的歡迎。這是因為,維持現狀對每一位取得了成功的科學家來說,在思想方麵、社會方麵甚至財務方麵都有好處。當然,如果每一種革命的新觀念都受到熱情的歡迎,那麼,其結果也許將是一片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