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作孚急了:“甫公,你不能讓我為難。咱們可是有約在先呀,為期半年。說好的,你可不能悔改哇!”
劉湘也有他的道理:“川江航業剛剛有了起色,剛剛走上正軌,不能半途而廢。”
盧作孚說:“在外國輪船公司的強力排擠下,川江航業的生存和發展已到了絕境。中國輪船公司不僅不能與外國公司抗衡,而且還四分五裂各自為營,極其散漫。幾十隻中國輪船,就有幾十家輪船公司;許多公司隻有一條船。相互間的殘酷競爭,最終導致一個又一個中國輪船公司破產倒閉,反而讓外國輪船公司大收其利。如此下去,整個川江航業,將必然全部落入帝國主義航運勢力之手中……”
“我正想讓你以官方名義,使川江航業走向聯合。”劉湘正要說下去,被盧作孚打斷:
“甫公,以官方的名義使民營航業走向聯合我已試過,行不通的。我想以民生公司之力來統一川江航業,這樣也許會好辦一些。雖然民生公司勢單力薄,但我有信心。”
接下去,盧作孚談了自己的設想。
“也好。”劉湘點點頭,“民生公司出麵,我在背後全力支持,希望你成功!”
“這麼說來,甫公同意我辭職了?”
盧作孚喜形於色。
1930年秋,盧作孚統一川江航業嘩啦一下拉開了序幕。
盧作孚為民生公司確立的方針是:“將同類的生產事業統一為一個,或全部的聯合。聯合起來,人團財力集中,化零為整,合並經營。”
為取得政軍界和社會的廣泛支持,他大聲疾呼:“揚子江上遊的航業問題,關係四川對外和未來的發展,非常重要,其垂危局麵,不容坐視不救。”他和他的同事們大造“化零為整”,“統一川江”的輿論,一麵增加資本,做好收購和兼並其它輪船公司的準備。
自由競爭和優勝劣汰是資本主義社會經濟發展的客觀規律。盧作孚的統一川江航業的策略和步驟是:民生公司自身要改善經營,發揮競爭優勢,進而取代經營不善的其它公司。他要取得劉湘和地方權要的支持,給民生公司以許多其它公司不能得到的方便和特權,才能順利兼並。本公司的舉措要得當,減少阻力,才能進展迅速。
盧作孚認為在兼並的過程中。要采取先易後難、先小後大、先商後軍、先華後洋分步進行之策略,亦稱“發展兼並三部曲”。第一步,兼並營業不佳、虧損嚴重、負債已多的華商小輪公司。在議定船價、資產後,由民生公司付與部分現款,供原公司償還欠債,或者對急需現金的股東退還股本,以應原公司之急,大部分價款則轉作民生的股金。原公司所有職工由民生公司全部接納,重新安排工作。這樣,使被兼並者易於接受,民生公司也加強了自己的競爭實力。那些經營不善,還未破產倒閉,但已在競爭中感到不支的中型公司,也覺得合並於民生公司,有著並行不悖的利益,於是也會相繼效尤,逐漸聚集於民生公司旗幟下。第二步是兼並軍輪。當時四川軍閥投資經營的輪船不少,他們往往憑借勢力獲有種種特權。它們的存在,是“統一川江”的一大隱患。盧作孚向軍閥們陳說利害,勸其合並。在川江航業衰頹的形勢下,為保全老本,軍閥也樂於接受。不過,這些公司的經營者們無一不同軍閥有著特殊的關係,折本有東家,中飽歸自己。因此,在接收過程中,會有複雜曲折的過程。第二步可在第一步的基礎上靜觀其變。盧作孚的對策是:“不要惜錢,他們要多少就給多少。”他所關注的是“在輪船收買以後的利益,要比收買以前的利益多得多”。要長遠打算,不計眼前得失。在議定船價時,民生公司應采取較為寬厚的態度,盡量做到使對方易於接受。兩步棋之後,便是第三步——收購外商輪船公司!
正當川江航業跌落低穀的時候,盧作孚在一片歎息聲中召開了民生公司董事會。這是盧作孚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試圖以個人和民生公司的力量拯救整個川江航業!
這是一個在航業界看來具有神話般的夢想。他渴望能得到董事會的支持。
董事會,作為盧作孚強有力的支持者,從來就沒讓他失望過。這是因為盧作孚的名望和過人的遠見卓識等諸多因素,確立了他在民生公司一言九鼎的地位。
董事會的各位董事深知盧作孚做事不衝動,不盲從,遇事經反複論證,方付諸行動。他做事說幹就幹,從不拖泥帶水,拐彎抹角。
他開宗明義:“今天把大家召集起來,主要是通過‘化零為整,統一川江航業’的決議。”
一句話,像一枚重磅炸彈突然落下,在場的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川江航運界,任何一家公司,哪怕是隻有一條船的輪船公司,民生公司的3隻輪船加起來,噸位也不及人家,或者是人家的零頭,可是盧作孚的口氣聽起來似乎不在話下。
“當今川江航業狀況是怎麼樣呢?為什麼要聯合成整體?又如何才能達到聯合的目的?”盧作孚講話,邏輯性強,針對性強,具有說服力和感染力。
“諸位都知道,輪船乃國土之伸長,凡一國輪船駛到之地,即該國勢力所達之區。所以當今列強,尤其海洋大國,如日本、英國、意大利等,對其航業十分關注,著力加以扶植。而我國朝野,對此漠不關心,致使航權喪盡,國力日弱。川江60年來之航業,皆局足脊於豪強之下不能振拔。各華輪公司,或互相爭鬥,外人得利;或輾轉租押,一船一年數易其手;或貨少船多,效率低下,外輪福同號行水次數一年達48次之多,而我們中國輪船大多在20次以下;或債台高築,破產亦不足以償債;等等,等等。加之外輪的競爭擠壓,我華輪公司絕大多數都輾轉呻吟於惡劣環境中,不能自拔,亦不思自拔,凋敝危殆之前景不遠了!”
盧作孚想起自己在出任川江航管處處長時受到的挫折,語氣深沉而激憤。
“在前,我任川江航務管理處處長時,試圖憑借行政權威,促使川江各中國輪船公司聯合自助自救,結果費了好大的勁,完全失敗了,徹底失敗了!我們回顧一下曆史,看看在川江跑的外國輪船公司又是如何做的呢?他們跑到我們國家來都知道聯合,我們在自己的國家裏卻互相如同敵國,令人好心痛!請他們聯合不行,聯合又勢在必行,那麼,這個聯合的責任,統一的責任,又該誰來負起呢?我認為,我們民生公司應該承擔起來!”
會場靜得連一隻蜜蜂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
“幾十年來,川江上的華輪生生滅滅,榮榮衰衰,都互不相讓,角逐江上,誰都沒能使他們統一過,此刻,他們又怎能輕易改變主意哩。凡此種種,困難重重,絕不可輕率視之,絕不可妄自坐大。但是,我們隻要認定這個目標,認定它於川江有益,於社會有益,那麼,我們就得萬死不辭……”
盧作孚一口氣講了兩個鍾頭。
鄭壁成按盧作孚的思路逐一分析了統一川江航業之利:
“中國輪船公司時開時停,有的將船上的貨物私賣,信用一落千丈。統一川江航業後,可以恢複華輪信用,以期易於攬載;現在有一個公司,就得配備若幹人馬,若幹個公司就有若幹個人馬,而華輪公司一般都隻有一兩隻船,收入少,開支多,統一後,就能節省人力、財力;現在各公司競相安插自己的人,股東和債權人也要插手,因此不管懂與不懂航運的人都在搞航運。指揮的瞎指揮,跑船的胡亂跑,海損事故經常發生,統一川江後,易除積弊,內行經營;此時不少中國輪船機械陳舊,需改造;川江上現在跑的中國輪船公司,除招商局、三北公司外,都無直通長江的輪船和駁船,而外國各公司,均有適合行江航運的輪船,統一川江後,可以根據需求適當安排洪枯期客貨運輸航線,而且可以接通長江,壯大船隊,發展航業。”
經鄭壁成這麼一介紹,會場頓時一片叫好聲。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
1931年元旦剛過,盧作孚把他的司令部——民生公司事務所從合川遷到了重慶。這是嘉陵江支流與長江的交彙處。坐在簡陋的辦公室裏,他的目光射向窗外。他仿佛看到萬裏長江上,一條又一條輪船在成縱隊集合,宛如一條浮在水麵的長龍,順著他的視線,浩浩蕩蕩駛來。
他已經為這次進攻作好了充分的準備——30萬元的股額擴大到70萬元;北碚訓練的一大批學生將編入他的隊列。
盧作孚的行動計劃是,先向重慶上遊發起衝擊——聯合渝至宜賓的中國輪船公司,然後殺個回馬槍,掉轉頭來,蓄集力量,向下遊發起總攻!
經營猶如打仗一樣,他現在是總攻前夕的總指揮。他的戰略部署是:“凡願意出售的輪船,無論好壞,民生公司一律照價收買;凡願意與民生公司合並的公司不論負債多少,民生公司一律盡力照顧,幫助它們償清債務;需要多少現金即交付多少現金,其餘作為加入民生公司的股本;凡賣給民生公司的輪船和並入民生公司的公司,其全部船員一律轉入民生公司,由民生公司安排工作,不使一人失業;凡接收一隻輪船,即廢除一隻輪船上的一切腐朽的管理辦法和陳規惡習,代之以民生公司自己創立的一套新的管理製度和良好服務作風。”
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明之以義是盧作孚統一川江航業之風範。1930年10月,民生公司就已與福川公司進行了聯合,這是民生公司兼並的第一家公司,福川僅有的一隻船“福全”號,轉入民生公司,易名“民福”。這是民生公司創立以來得到的第4隻輪船。盡管它隻有273噸,但它比民生公司原有的3隻輪船的噸位總和還多40餘噸!”
已發黃的民生公司《大事記略》,對1931年民生公司兼並川江航業有詳細的記載:
“公司於1月4日,收買九江輪船公司之合江、九江兩輪船,改名民安、民治,開始加入渝宜航線。4月12日收買通江輪船公司通江、青江、岷江三輪,改名民有、民享、民江,民江輪暫停航。又買囤船一隻。5月7日收買協同輪船公司之蓉江輪船一隻,改名民選,拖入民生機器廠大修。5月9日收買定遠輪船公司之定遠輪船一隻,改名民約。5月12日收買錦江公司之乘風輪一隻,改名民殷。9月5日收買川東輪船公司之長天丸輪船一中國人民,改名民強。10月31日收買利通輪船公司之利通輪船一隻,改名民覺。本年計接收大小輪船10隻,又囤船1隻。”
短短一年中,民生公司竟收購了7家輪船公司!
民生公司由3隻小輪,總噸位500噸一下猛增至1500噸!公司職員由164人增至518人!
至此,重慶以上的川江航運企業,除合眾一家外,全都納入民生公司的旗幟 下。與此同時,民生公司又將收並的部分船隻開進了重慶至宜昌沿途各港,使民生公司的航線遍及整個川江!
這一年的秋天,盧作孚敏銳地看到了中華民族麵臨的危機,加快了統一川江航業的步伐。
1932年2月17日,民生公司的“民福號”首航渝宜航線,開創了民生公司新的篇章。盧作孚沒有親身經曆這次航行。在重慶的民生公司總部,盧作孚與他的朋友們開始策劃下一步行動——兼並川江航業第二部曲。
盧作孚將他的朋友們召集到簡陋的總部,開門見山:“我們沒有時間等了,必須加快兼並的步伐,此乃民生之大業,中華民族之大業。大家知道,去年收購7家公司,耗去了公司的全部股金。繼續兼並,勢必導致虧空,如何彌補資金上的不足,還望諸位出謀劃策。”
“作孚,我有個想法。”說話的是何北衡先生。他自盧作孚辭去川江航務管理處長之後,正式接任其職。何北衡若有所思地道:“我已反複想過,航管處定要給民生公司極力支持。統一川江航業,已不能看作是民生公司的事業,應視之為民族之興亡之舉。我將在貨運繁忙之時,不分派民生公司兵差。業務清淡的時候,再派兵差以彌補民生公司淡季收入。”
盧作孚雖然內心很感激何北衡此舉,又似覺不妥。這豈不是有點仗勢欺人?於是慨然道:
“何兄,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恐惶讓人說閑話。”
“顧不了那麼多,作孚。民生公司兼並川江航業,是從長遠處著眼,牽係著民營航業之興亡。再說,這也是督辦之意,怕什麼!”何北衡有他的道理。
盧作孚沉默不語。
何北衡又接著道:“還有,你們可享有渝合、渝涪及涪陵、萬縣航線的專利,其他公司船隻不得行駛這幾條航線。”
何北衡是代表官方來參加民生公司會議的,其意明了,為增加民生公司的利潤,創造兼並的條件。更何況,民生公司的下一個目標是直指軍輪!
軍輪兼並,遠比民營公司要難得多。
兼並軍輪,盧作孚頗費了一番心機。四川大大小小的軍閥,誰都擁有少者一兩個輪船公司,多者是擁有好幾家公司。如何選擇突破口呢?
盧作孚決定先找楊森。老朋友好說好商量。
果然,盧作孚的這步棋走了個正著,楊森慨然應允,無條件地答應將自己的“永年號”賣給民生公司!但是,楊森也隻能自掃門前雪,管不了別的軍閥。
突破口打開了,下一步的進攻目標應選在什麼地方呢?盧作孚犯難了。
有人提議,先軟後硬,把最難辦的放到最後再辦。
不行。盧作孚偏要先碰最硬的。他選中了大邑縣的豪強劉文彩。隻要攻下這個堡壘,不愁別的軍閥了。
盧作孚為試探虛實,派一名經理去與劉文彩交涉。
劉文彩仗著其弟劉文輝是川軍24軍軍長,根本就不吃這一套。他躺在太師椅上,咕嘟咕嘟地吸著水煙袋,蹺著二郎腿,對來人說:“回去告訴盧作孚,想買我的船沒門。叫他趁早別做這個夢了!”
劉文彩手上有3艘輪船,取名蜀通、南通、昭通,長期行駛宜賓至重慶航線,不許別人染指。盧作孚的“民福”駛入宜賓至重慶航線,他一直懷恨在心。
“哼,他派船來搶我的生意,我沒找他就不錯了,還敢派你來羅嗦,想買我的船。哼,不是他與我弟弟……你回去吧!”
劉文彩頭不抬、眼不睜,根本就沒把來人放在眼裏。
派出去的經理愁眉苦臉地向盧作孚敘述了冷遇的經過。
盧作孚一拍桌子:“看誰在做夢!”
劉文彩不講理,他弟弟劉文輝總不會不講道理吧?總不至於不給自己麵子吧?況有楊森在先做了樣子。
盧作孚親自出馬,到成都找劉文輝。
劉文輝雖然一直在外,但對其兄劉文彩在家的所作所為早有耳聞。劉文彩倚仗著弟弟的勢力,加之自己是駐宜賓的清鄉司令兼川南稅捐總辦,更是無惡不作,為所欲為。
劉文輝早就對其兄的種種作法很反感。盧作孚為民族航業的崛起和振興尋求支持,令他讚歎不已。
劉文輝當即電令其兄劉文彩:“將輪船全部無條件地並入民生公司。”
劉文彩仗著自己是哥哥,不願對弟弟言聽計從,拒不交出自己的輪船。
劉文輝又三番五次電示其兄赴成都當麵敘談。
劉文彩一拖再拖,最後拖不過,來到成都,麵見劉文輝。
一見麵,劉文輝就嚴辭責備其兄:“你們縱容底下的人辦輪船,這事是那樣簡單能辦的嗎?應該交給盧作孚,湊和一個朋友,辦成一樁事業。”
劉文彩陽奉陰違,表麵應允,就是不將船交出來。
這一來二往,幾個月過去了,事情仍然沒有個結果。
盧作孚左等右等,劉文彩一直沒有動靜。盧作孚隻好暫時將此事擱在一旁,他要向最後的一個堡壘發起進攻——兼並劉湘的輪船!
當初,盧作孚設想統一川江航業,劉湘是極力支持的。盧作孚估計劉湘會很痛快地答應自己的要求。
可是,事情遠非當初所想象的那樣簡單。
劉湘遲遲不作答複。
看來事出有因,盧作孚決定麵見劉湘。
劉湘此時心裏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手裏有一艘“永豐”輪,載重1000多噸,由於他的特權,獲利頗豐,今日盧作孚要他交出去,怎能舍得?不交吧,當初盧作孚統一川江航業時,自己是拍了胸脯的,說不過。更何況,盧作孚豈肯善罷甘休?
劉湘左右為難,實在是無計可施,隻好召來高參劉航琛。
“甫公,統一川江航業已是大勢所趨,如在你這兒卡住了,那盧作孚的宏圖大業很可能會半途而廢。你可得三思呀!”
“何以見得半途而廢?”劉湘有些不解。
“事情明擺著。在你這裏行不通,那底下就更不好辦了。”
劉湘沉默不語,悶著頭隻顧抽煙。
“我有一個兩全其美之計,甫公。”劉航琛足智多謀,“先把船承租給民生公司,拖上個一年半載再說。名義上嘛—你可以對外人說賣給民生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