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盆之日,潘蘇雲生育了一個男孩。取名“呂寄生”。自從呂霧軒同潘蘇雲結婚後,就搬到烏衣巷潘蘇雲的家居住。表麵上,潘蘇雲睡房的婚床上鋪一床絲綢被麵的被子,排列著兩個繡花枕頭。仿佛是兩人的婚房。實際上,呂霧軒住在三樓。孩子出生後,也許是因為寇著呂姓,呂霧軒特別喜歡這個孩子。潘蘇雲育嬰期間,家裏雇了個娘姨幫忙了理家務。這時候,呂霧軒跟太太分居,也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所以,他們夫妻間沒有露出絲毫破綻。本來,潘蘇雲想把當初婆婆過世時,最後打發走的娘姨再招回來。她現在有錢了,多養一個娘姨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托人打聽之後方知,她自殺了。潘蘇雲為此唏噓不已,一連幾天落落寡歡。假如當初留下她給自己做個伴,哪怕少給些工錢,她也肯做的。一條命啊!就這樣消失了。潘老板和蘇田娘常去烏衣巷看望外孫。有時,蘇田也跟著。他畢竟是寄生的親舅舅。冷紫辛來過很多次探視寄生。他都是天色很晚才到烏衣巷,天蒙蒙亮就走了。當寄生還處在嬰兒期,根本看不出像哪個人。等他長到一歲多,臉上像冷紫辛的地方越來越多。所有熟悉冷紫辛的人都能看出來。潘老板夫妻倆在客堂閑坐時,也提起寄生的相貌。潘老板說:“寄生這孩子,看不出有像霧軒的地方,眉宇間倒有幾份像冷先生。這真叫人弄不清是怎麼回事。”蘇田娘說:“你不先說破,誰也不敢先說。盡管我們都看出來了,也隻好裝聾作啞。”潘老板說:“你說的‘我們’,是不是算上蘇田?”蘇田娘說:“蘇田早看出來了,寄生像冷先生。他隻敢悄悄地跟我說。”潘老板憂鬱地說:“這蘇雲搞的是什麼名堂。”蘇田心裏一直恨他阿姐,覺得報複的機會來了。他給宏達廠的老板娘寫了封匿名信。告訴她,你家先生跟曲阿縣城的“大百貨商店”的女經理是相好。如果不信,可以差人來看看女經理生的孩子。別的可以抵賴,但容貌是賴不掉的。蘇田雖然不知道方靜怡的姓和名,但他在信封上寫道:“上海宏達橡膠廠老板娘收”,方靜怡居然收到了。她見信箋上的字跡潦草,懷疑有人在搞惡作劇,沒當回事。過了幾天,她想想還是派個人去看看為好,免得擱在心裏總是件事。於是,她請“益泰祥百貨店”的杜老板去曲阿城跑一趟。杜老板是曲阿橫塘鎮人,杜太太也是那地方人。老倆口早就想返鄉省親,現在機會來了,那就回吧!他把店裏的事安排安排好,買了些上海的吃的用的當作禮品,高高興興地乘火車回去了。他先在橫塘鄉下住了幾天,把親戚鄉鄰都請了請,見了見,該送的禮都送到。然後,才帶著杜太太去了縣城。老倆口徑直去了“大百貨”。他倆上上下下兜了一圈,發現商店的規模確實夠大的,貨品也比較齊全。逛商店的人絡繹不絕。杜老板對老伴說:“你想不到吧!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家,居然能撐起如此大的商店。沒有能耐是不行的。”杜太太說:“陸太太畢竟是讀過書的,是有文化的嘛!”杜老板對老伴說:“記住,不能再叫陸太太了。她現在的先生姓呂,聽說是冷先生的朋友,所以要改稱呂太太了。”杜老板的老伴說:“什麼‘不能再叫陸太太了’,我啥時候見過她?啥時叫過她陸太太?真是的。”杜老板憨笑道:“對對對,我們現在就去找她。你是光聽店裏的夥計老提她,真人一次也沒見過。”杜老板領著老伴來到經理寫字間。他輕輕地敲了下門,聽見裏邊的人說了聲“請進”,便推開了門。潘蘇雲抬頭一看,驚喜地發現來客是杜老板。杜老板向潘蘇雲介紹了自己的太太。杜太太笑眯眯地跟她說:“益泰祥的夥計都說,陸太太…噢!說錯了,應該叫呂太太……”杜老板向潘蘇雲歉意地笑道:“我太太老了,記性不好,剛進門時才跟她說過要改口,一會兒就記不清了。”潘蘇雲說:“叫啥都行,幹脆叫我蘇雲吧!你們都是我的長輩,就跟我的爹爹和姆媽一樣。”杜老板說:“呂太太太客氣了,不作興的,不作興的。”潘蘇雲問:“杜太太剛才想到說什麼?”杜太太說:“益泰祥的夥計都說呂太太長相標致。我從來沒見過。今天見了,果真漂亮。我敢說,恐怕在曲阿城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在江南,也為我們曲阿的女人爭光。”潘蘇雲說:“一般,一般而已,杜太太過獎了。更不敢說為曲阿的女人爭光。”這時候,杜老板話鋒一轉,說道:“聽說呂太太喜得貴子。兒子像媽,一定也很漂亮吧?”潘蘇雲腦子飛快一轉,估計杜老板此行的目的,是想見見寄生。他跟方家的關係很深,一定是受了方靜宜的委托,專門來看看寄生跟冷紫辛有沒有關係。她曾聽冷紫辛說過,杜老板是個謙謙君子,想他不會搬弄是非。於是,很爽快地把杜老板和杜太太請去了烏衣巷的樓房。杜老板回到上海,和方靜怡在茶樓見了麵。她問“見了那孩子了?”他說:“當然見了。活潑可愛,長得相貌堂堂。”她又問:“像誰?”他答道:“像呂太太。兒子像媽。”她說“曲阿有人給我寫信,說那孩子有幾分像冷先生。”他假裝生氣地說:“瞎說。信是誰寫的?”她說:“鬼知道是誰寫的,連個著名也沒有。”他說:“那就不可信了。”方靜怡回到茂林別墅,細想想,總覺得杜老板沒說實話。他老了,人也變得中庸了。跟當初的杜老板判若兩人。自從先父過世,杜老板的性格大變,越來越成為老好人。於是,方靜怡想到了賈福盛,決定撬開他的嘴巴。這一天,她異常客氣地將賈經理請到茂林別墅。當然,前題是冷紫辛不在家裏。老板娘事先在賈福盛座位旁的茶幾上放著三封銀圓。瞥一眼就知道,裏邊包紮著六百大洋。方靜怡說:“你對老板很忠誠,這我知道。但我需要你把有些事告訴我,這不等於背叛老板。老板畢竟是我的先生,我從來沒有打算過離開老板。我離不開他,宏達廠也離不開他。他非常能幹,這一點我倆都有目共睹。我想告訴你的是,宏達廠畢竟還是姓方,這一條,我想你心裏肯定一清二楚。廠裏各部門的經理幾乎全撤換了。唯有會計師和人事經理仍舊是方家的老人。他們在我父親在世時就占據著這兩個位置。”賈福盛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來臨了,弄不好,飯碗會被敲掉,全家老小喝西北風。想著想著,他的鼻尖上沁出汗來。根據賈福盛緊張的表情,方靜怡覺得達到了敲山震虎的目的。她於是說:“如果肯說實話,茶幾上的六百大洋就是你的賞銀。如果不肯說,明天就不用來做事了。”賈福盛登時臉色蒼白,嘴唇不停地哆嗦著。方靜怡溫和地問道:“去年,曲阿的陸太太生了個兒子,是冷先生的嗎?”賈福盛沉默良久,考慮再三,才艱難地點點頭。方靜怡不放心地追問一句:“你不會騙我吧?”賈福盛連忙搖頭。方靜怡告訴他,今天的事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隻當沒發生過。賈福盛向老板娘告辭後並不敢拿賞銀,反而是老板娘堅持要他拿,才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