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是曲阿縣城有錢人住的地方。晚清時就這樣,如今己是民國十七年了,依舊是這樣。潘蘇雲雖然居住在烏衣巷,獨守著一幢三層樓房,卻不是有錢人。
這幢樓的主家姓陸。陸家隻有兩個兒子,老大叫伊卿,老二叫耀卿。潘蘇雲是二兒媳——耀卿的太太。陸家在曲阿城曾經擁有兩家大絲行和四、五十個朝奉(夥計),很是富有。可是,自從四年前潘蘇雲嫁給陸耀卿之後,災難一個接一個來到陸家。公公陸海齡年輪不及五十,平素少有疾病,卻因為偶感風寒而誤食了庸醫的虎狼藥,服藥後突然汗注如雨,旋即磕然離世。大伯陸伊卿原先隻敢背著父親竊食鴉偏。這下可好,他以長子的身份接管了全部家產,擁有大把的銀圓可以隨心所欲地花銷。他便肆無忌憚地躺在煙禢上呑雲吐霧。更要命的是,陸伊卿原先也隻敢偷偷摸摸去花街柳巷嫖娼。而如今,再也沒人能約束他了,竟日日沉湎於妓館徹夜不歸。潘蘇雲的妯娌——陸家的大兒媳向婆婆屢屢告狀,要婆婆嚴加管教。婆婆溺愛兒子,嘴上說要管,卻從來隻見刮風不見下雨。大兒媳對婆婆徹底失望,隻好自己磨破嘴皮天天苦勸。陸伊卿哪裏肯聽,甚至見太太要抹脖子上吊,照樣淫穀欠不減煙槍不離手。短短幾年,兩家絲行的掌櫃見年少的東家極少過問店裏的生意,便勾接帳房先生黑陸家的錢。眼看著兩家絲行的生意一落千丈,等到家裏的用度從店裏再也支不出錢來時,婆婆才著了慌。可是,家族生意的頹勢卻無法挽回了。先是大房媳婦呑食鴉偏膏自殺,接著是陸伊卿在堂子裏嫖娼時陽脫暴亡。老二陸耀卿——潘蘇雲的丈夫本來就是一個藥罐子,見家中連死三人,加上兩家大絲行通通倒閉,眼看著斷了財源要坐吃山空,一時急火攻心,隻一個禮拜功夫便匆匆跟著他那混蛋阿哥也去了陰間。陸家的境況變得越發艱難了。大兒媳的娘家姓顧,是在曲阿和鎮江開炒貨店的富戶,先前就對女兒的死心存芥蒂。眼見陸家即將山窮水盡,顧家便提出,要領走女兒生育的兩個孩子幼甫和幼媛,讓這對小兄妹去外婆家生活。幼甫五歲幼媛三歲,失去雙親後變得孤苦伶仃。加上陸家快要撐不下去了,眼見外公外婆願意施愛於兩個小外孫,當奶奶的沒有理由阻攔。兩個孩子被被領走的那天,潘蘇雲的婆婆拉著幼甫的手,哭得老淚縱橫。是呀,孫子是陸家唯一的血脈,豈能不悲傷欲絕。這仿佛生離死別的一幕給潘蘇雲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印象。不久,婆婆撒手歸西。臨終前婆婆時常絮叨,溺愛兒子讓她成了烏衣巷最糟糕的母親。可惜,醒悟得委實太晚,好端端一個很富有的家就這麼敗落了。
辦完婆婆的喪事,潘蘇雲將留在陸家的最後一個娘姨(傭人)叫到跟前,對她說,她婆婆病重時曾悄悄地告訴過她,就在她大伯陸伊卿天天呑煙吐霧夜夜眠花宿柳的時候,老太太曾在自己睡覺的鐵床架子裏悄悄地藏了五根小“黃魚”(金條)。現在家裏隻剩下她們兩個女人了,也不講究什麼主仆尊卑了,這件事情不想隱瞞她,畢竟她在陸家幫傭二十年。兩人上樓來到老太太生前的睡房,將鐵床抬起來,發現床腳的鐵管子口果然有個軟木塞子。傭人扣住軟木塞上的勾子用力一拔,聽見嘩地一響,從鐵管子裏滑落數根黃條子。兩人急忙撿起來看,哪裏是什麼金條,分明都是銅條。主仆二人頓時傻了眼。傭人堅信被偷梁換柱了,在陸家會幹這類缺德事的人隻有死鬼陸老大.。她不由唏噓起來,傷心的淚珠噗噗掉地,知道這個家再也呆不下去了,隻好怏怏地接過潘蘇雲遞給她的四塊銀圓,黯然離開了令她傷心的烏衣巷,回到她那凋敝破落的村莊。其實,潘蘇雲事先檢查過婆婆的這筆私房,裏邊隻有四根“小黃魚”是真金的,其餘五根都是銅條。她不露聲色地藏匿了四根“小黃魚”。誰也不會想到,長相秀氣苗條的潘蘇雲力氣卻很大,這麼笨重的大鐵床她一個人居然能抬起來。不久傳來消息,這個娘姨為了尋個安身之地,給鄰村一個家有薄田數畝的老鰥夫做填房,當了做活不拿工錢還要陪、睡的“女傭”。她吃了不少苦頭,也自感形穢漸漸羞於見人。這些都是後話。潘蘇雲倒覺得這不像是大伯伊卿幹的。他若想拿肯定全拿光,絕不會弄些銅條塞進去充數。倒有可能是那個幫婆婆藏金條的男傭幹的。因為那時家裏亂哄哄的,很容易混水摸魚。
現在,整幢樓裏隻剩下潘蘇雲一個人了。她頓時覺得樓宇內空蕩蕩的,隻有影子伴隨著她。這時羅紀亭來了。他是婆婆娘家的表侄,是位教書先生,在“曲阿縣第二小學”教國文。他在城裏沒有別的親戚,常來陸家走動。有時候自己來,或者是婆婆讓人傳話叫他來。來了就給他拿好吃的,或者上八仙桌同全家一起用餐。臨走的時候,想起來還要塞給他一塊或兩塊銀圓。假如羅紀亭不收,婆婆是會生氣的,所以羅紀亭每次都會客氣幾句便泰然收下。羅紀亭長得眉清目爽,衣著整潔體麵,很討人喜歡。他跟潘蘇雲同庚,前幾年就到了該婚娶的年齡。婆婆有心替他張羅,物色一位體麵人家的女兒來訂親,卻幾次三番被羅紀亭婉言謝絕。婆婆還以為他那住在小鎮上的雙親在替他操心,也就懈怠了。後來陸家的倒黴事一樁接一樁。婆婆被搞得弄焦頭爛額,傷透了心,哪裏還顧得上關心她表侄的終身大事。羅紀亭在鄉下的父母是曾替他操過心,都被他以種種理由搪塞阻攔。羅紀亭的婚事就這麼一天拖一天耽擱了。隻有潘蘇雲從羅紀亭發亮的眼睛裏覺察到他另有一番心思。年輕女人對異性總是格外敏感。羅紀亭本想對潘蘇雲說一些寬慰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覺得無從說起。替潘蘇雲設身處地想想,她也真夠倒黴的。嫁到烏衣巷,本該來過富裕的生活,何況人長得這般漂亮,可是天有不測風雲,人間禍不單行,陸家給予她的好日子實在太短暫了,仿佛剛剛開始便匆匆結束。陸家這麼個結局,叫她今後怎麼辦?回娘家白吃,兩三頓可以,時間長了肯定不行。除非將烏衣巷陸家的三層樓房變賣了,把銀圓或者金條拿回家。好在陸家的這幢樓還在。當初他表姑總算沒有糊塗到底,曉得大兒子伊卿是徹底靠不住了,假如連這幢樓也被他偷偷典賣,那全家隻有去街上睡了。鴉偏成癮的人是六親不認,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表姑將房契悄悄塞給潘蘇雲,叮囑她一定要貼身藏好,千萬別拿出來,誰也不要相信。仿佛行將就木的表姑預料到陸家會有今天這麼個局麵,她要給自己挑選的二兒媳留條生路。這一切都是在辦表姑喪事時潘蘇雲抽空告訴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