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卷 懷私怨狠仆告主(1 / 3)

第二十九卷 懷私怨狠仆告主

詩曰: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害人終自害,狠計總徒然。

話說殺人償命,是人世間最大的事,非同小可。所以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辨白的日子。假饒誤出誤入,那有罪的老死牖下,無罪的卻命絕於囹圄、刀鋸之間,難道頭頂上這個老翁是沒有眼睛的麼?所以古人說得好: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舉意已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隻爭來早與來遲。

說話的,你差了。這等說起來,不信死囚牢裏再沒有個含冤負屈之人?那陰間地府也不須設得枉死城了!看官不知,那冤屈死的,與那殺人逃脫的,大概都是前世的事。若不是前世緣故,殺人竟不償命,不殺人則要償命,死者、生者怨氣衝天,縱然官府不明,皇天自然鑒察。千奇百怪的巧,卻生出機會來了此公案。所以說道:

“人惡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又道是: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古來清官察吏不止一人,曉得人命關天,又且世情不測,盡有極難信的事,偏是真的;極易信的事,偏是假的。所以就是情真罪實的,還要細細體訪幾番,方能彀獄無冤鬼。如今為官做吏的人,貪愛的是錢財,奉承的是富貴,把那“正直公平”四字拋卻東洋大海。明知這事無可寬容,也將來輕輕放過;明知這事有些尷尬,也將來草草問成。竟不想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那親動手的奸徒,若不明正其罪,被害冤魂何時瞑目?至於被誣冤枉的,卻又六問三推,千般鍛煉。嚴刑之下,就是淩遲碎剮的罪,急忙裏隻得輕易招成,攪得他家破人亡。害他一人,便是害他一家了。隻做自己的官,毫不管別人苦,我不知他肚腸閣落裏邊,也思想積些陰德與兒孫麼?如今所以說這一篇,專一奉勸世上廉明長者:

一草一木都是上天生命,何況祖宗赤子!須要慈悲為本,寬猛兼行,護正誅邪,不失為民父母之意。不但萬民感戴,皇天亦當佑之。

且說國朝有個富人王甲,是蘇州府人氏,與同府李乙是個世仇。王甲百計思量害他,未得其便。忽一日,大風大雨,鼓打三更,李乙與妻子蔣氏吃過晚飯,熟睡多時。隻見十餘個強人,將紅朱黑墨搽了臉,一擁的打將入來。蔣氏驚慌,急往床下躲避。隻見一個長須大麵的把李乙頭發揪住,一刀砍死,不搶東西,登時散了。蔣氏卻躲在床下,認得親切,戰抖抖的走將出來,穿了衣服,向丈夫屍首嚎啕大哭。此時鄰人已都來看了,各各悲傷,勸慰了一番。蔣氏道:

“殺奴丈夫的是仇人王甲。”眾人道:

“怎見得?”蔣氏道:

“奴在床下,看得明白。那王甲原是仇人,又且長須大麵,雖然搽墨,卻是認得出的。

若是別的強盜,何苦殺我丈夫,東西一毫不動?這凶身不是他是誰?有煩列位與奴做主。”眾人道:

“他與你丈夫有仇,我們都曉得的。況且地方盜發,我們該報官。明早你寫紙狀詞,同我們到官首告便是,今日且散。”眾人去了,蔣氏關了房門,又哽咽了一會,那裏有心去睡?苦啾啾的捱到天明。央鄰人買狀紙寫了,取路投長洲縣來。正值知縣升堂放告,蔣氏直至階前,大聲叫。知縣看了狀子,問了來曆,見是人命盜情重事,即時批準。地方也來遞失狀。知縣委捕官相驗,隨即差了應捕擒捉凶身。

卻說那王甲自從殺了李乙,自恃搽臉,無人看破,揚揚得意,毫不提防。不期一夥應捕擁入家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一時無處躲避。當下被眾人索了,登時押到縣堂。知縣問道:

“你如何殺了李乙?”王甲道:

“李乙自是強盜殺了,與小人何幹?”知縣問蔣氏道:

“你如何告道是他?”蔣氏道:

“小婦人躲在床底看見,認得他的。”知縣道:

“夜晚間如何認得這樣真?”蔣氏道:

“不但認得模樣,還有一件真情可推。若是強盜,如何隻殺了便散了,不搶東西?此不是平日有仇的卻是那個?”知縣便叫地鄰來問道:

“那王甲與李乙果有仇否?”地鄰盡說:

“果然有仇!那不搶東西,隻殺了人,也是真的。”知縣便喝叫把王甲夾起。那王甲是個富家出身,忍不得痛苦,隻得招道:

“與李乙有仇,假妝強盜殺死是實。”知縣取了親筆供招,下在死囚牢中,王甲一時招承,心裏還想辨脫,思量無計,自忖道:

“這裏有個訟師,叫做鄒老人,極是奸滑,與我相好,隨你十惡大罪,與他商量,便有生路。何不等兒子送飯時,教他去與鄒老人商量?”少頃,兒子王小二送飯來了。王甲說知備細,又分付道:

“倘有使用處,不可吝惜錢財,誤我性命!”小二-一應諾,徑投鄒老人家來,說知父親事體,求他計策謀脫。老人道:

“令尊之事親口供招,知縣又是新到任的,自手問成。隨你那裏告辨,出不得縣間初案,他也不肯認錯翻招。你將二三百兩與我,待我往南京走走,尋個機會,定要設法出來。”小二道:

“如何設法?”老人道:

“你不要管我,隻交銀子與我了,日後便見手段,而今不好先說得。”小二回去,當下湊了三百兩銀子,到鄒老人家交付停當,隨即催他起程。鄒老人道:

“有了許多白物,好歹要尋出一個機會來。你且寬心等待等待。”小二謝別而回,老人連夜收拾行李往南京進發。

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刑部衙門細細打聽。說有個漸江司郎中徐公甚是通融,抑且好客。當下就央了一封先容的薦書,備了一副盛禮去謁徐公。徐公接見了,見他會說會笑,頗覺相得。

自此頻頻去見,漸廝熟來。正無個機會處,忽一日,捕盜衙門肘押海盜二十餘人,解到刑部定罪。老人上前打聽,知有兩個蘇州人在內。老人點頭大喜,自言自語道:

“計在此了。”次日整備筵席,寫帖請徐公飲酒。不逾時,酒筵完備,徐公乘轎而來,老人笑臉相迎。定席以後,說些閑話。飲至更深時分,老人屏去眾人,便將百兩銀子托出,獻與徐公。徐公吃了一驚,問其緣故。老人道:

“今有舍親王甲被陷在本縣獄中,優乞周旋。”徐公道:

“苟可效力,敢不從命?隻是事在彼處,難以為謀。”老人道:

“不難,不難。王某隻為與李乙有仇,今李乙被殺,未獲凶身,故此曹誣下獄。昨見解到貴部海盜二十餘人,內二人蘇州人也。今但逼勒二盜,要他自認做殺李乙的,則二盜總是一死,未嚐加罪,舍親王某已沐再生之恩了。”徐公許諾,輕輕收過銀子,親放在扶手匣裏麵。喚進從人,謝酒乘轎而去。 老人又密訪著二盜的家屬,許他重謝,先送過一百兩銀子,二盜也應允了。到得會審之時,徐公喚二盜近前,開口問道:

“你們曾殺過多少人?”二盜即招某時某處殺某人;某月某日夜間到李家殺李乙。徐公寫了口詞,把諸盜收監,隨即疊成文案。鄒老人便使用書房行文書抄招到長洲縣知會,就是他帶了文案,別了徐公,竟回蘇州。到長洲縣當堂投了。知縣折開,看見殺李乙的已有了主名,便道王甲果然屈招,正要取監犯釋放,忽見王小二進來叫喊訴冤,知縣信之不疑,喝叫監中取出王甲,登時釋放,蔣氏聞知這一番說話,沒做理會處,也隻道前日夜間果然自己錯認了,隻得罷手。卻說王甲得放歸家,歡歡喜喜,搖擺進門。方才到得門首,忽然一陣冷風,大叫一聲,道:

“不好了!李乙哥在這裏了 !”驀然倒地,叫喚不醒,霎時氣絕,嗚呼哀哉。有詩為證:

胡臉閻王本認真,殺人償命在當身。

暗中假換天難騙,堪笑多謀鄒老人!前邊說的人命是將真作假的了,如今再說一個將假作真的。

隻為些些小事,被奸人暗算,弄出天大一場禍來。若非天道昭昭,險些兒死於非命。正是:

福善禍淫,昭彰天理。欲害他人,先傷自己。

話說國朝成化年間,漸江溫州府永嘉縣有個王生,名傑,字文豪。娶妻劉氏,家中隻有夫妻二人。生一女兒,年方二歲,內外安童養娘數口,家道亦不甚豐富。王生雖是業儒,尚不曾入泮,隻在家中誦習,也有時出外結友論文,那劉氏勤儉作家,甚是賢惠,夫妻彼此相安。忽一日,正遇暮春天氣,二三友人扯了王生往郊外踏青遊賞。但見:

遲遲麗日,拂拂和風。紫燕黃鶯,綠柳叢中尋對偶;狂蜂浪蝶,夭桃隊裏覓相知。王孫公子興高時,無日不來尋酒肆;豔質嬌姿心動處,此時未免露閨容。須教殘醉可重扶,幸喜落花猶未掃。

王生看了春景融和,心中歡暢,吃個薄醉,取路回家裏來。

隻見兩個家僮正和一個人門首喧嚷。原來那人是湖州客人,姓呂,提著竹籃賣薑,隻為家僮要少他的薑價,故此爭執不已。

王生問了緣故,便對那客人道:

“如此價錢也好賣了,如何隻管在我家門首喧嚷?好不曉事?”那客人是個憨直的人,便回話道:

“我們小本經紀,如何要打短我的?相公須放寬洪大量些,不該如此小家子相 !”王生乘著酒興,大怒起來,罵道:

“那裏來這老賊驢!輒敢如此放肆,把言語衝撞我 !”走近前來,連打了幾拳,一手推將去。不想那客人是中年的人,有痰火病的,就這一推裏,一交跌去,悶倒在地。正是:

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

原來人生最不可使性,況且這小人買賣,不過爭得一二個錢,有何大事?常見大人家強梁僮仆每每借著勢力,動不動欺打小民,到得做出事來,又是家主失了體麵。所以有正經的,必然嚴行懲戒。隻因王生不該自己使性動手打他,所以到底為此受累,這是後話。

卻說王生當日見客人悶倒,吃了一大驚。把酒意都驚散了。

連忙喝叫扶進廳來眠了,將茶湯灌將下去,不逾時蘇醒轉來。

王生對客人謝了個不是,討些酒飯與他吃了,又拿出白絹一匹與他,權為調理之資。那客人回嗔作喜,稱謝一聲,望著渡口去了。若是王生有未卜先知的法術,慌忙向前攔腰住,扯將轉來,就養他在家半年兩個月,也是情願,不到得惹出飛來橫禍,隻因這一去,有分教:

雙手撒開金線網,從中釣出是非來。

那王生見已去,心頭尚自跳一個不住。走進房裏與妻子說了,道:

“幾乎做出一場大事來。僥幸!僥幸!”此時天已晚了,劉氏便叫丫環擺上幾樣菜蔬,燙熱酒與王生壓驚。飲過數杯,隻聞得外邊叩門聲甚急,王生又吃一驚,掌燈出來看時,卻是渡頭船家周四手中拿了白絹、竹籃,倉倉皇皇對王生說道:

“相公,你的禍事到了。如何做出這人命來?”唬得王生麵如土色,隻得再問緣由。周四道:

“相公可認得白絹、竹籃麼?”王生看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