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科學的形而上學概述
近代思想的本質所啟示的曆史問題
近代人思考世界的方式是多麼奇妙嗬!這種思維方式也是如此之新穎,支承我們精神過程的宇宙學隻有三百年的曆史,它還隻是思想史中的一個嬰兒,可是我們卻像一位年輕的父親愛撫他的新生兒那樣熱情而又窘迫地擁抱著它。像他一樣,我們對這個新生兒的本性一無所知;像他一樣,我們隻是虔誠地把它視為親生骨肉,讓它難以捉摸地遍布和無拘無束地支配我們的思維。
任何一個時代的世界觀總能以各種各樣的方式發現出來,可是最好的方式是指出那個時代的哲學家們反複提出的問題。哲學家們從未成功地完全遊離於他們那個時代的思想之外,以便他們能夠客觀地看待這些思想,這種情況其實多得難以預料。剪短頭發,使得自己更加入時的少女們也不是通過一個清教徒老修女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但是哲學家們的確成功地瞥見了在他們那個時代的形而上學概念中牽涉到的一些問題,並且在以多少無效的方式對這些問題進行思辨時獲得了無害的喜悅。讓我們以這種方式檢驗一下近代世界觀。有一些問題,對它們的正確處理已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構成了形而上學思想家們的主要工作,這些問題是什麼呢?哦,最引人注目的大概要算所謂的知識問題了,從笛卡爾向前追溯的思辯研究的主流一直滲透著這一信念:對知識的本質和可能性的探究是成功地攻擊其他根本問題的必要準備。那麼,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這些假定又是如何進入人的思維之中的呢?在人們強有力地相信哲學必須從事這項任務時,提出這樣的問題當然是不合時宜和無益的,可是既然一些當代哲學家已經大膽地拋棄了認識論,認為它是對不真實的難題的研究,那麼提出這些問題的機會就成熟了。知識問題把人們引入虛假的思想方向。使通過不可靠的前提達到的結論毫無價值嗎?那麼,這些前提是什麼?它們是如何與近代思想的其他本質特點相聯係的?究竟是什麼東西誘使近代人以這種方式進行思考?認識論在近代哲學中的中心地位絕非偶然;這是某種更深刻、更意味深長的東西的自然推理,這個東西就是人的概念,尤其是人與其周圍世界的關係的思想。知識不是中世紀主導哲學的一個問題;人的心靈試圖理解的整個世界對他來說是可理解的,這被視為理所當然的。人們學會把知識看作一個問題,這意味著他們已被引導著接受某些關於人的本質,關於他們試圖理解的東西的不同信念。這些信念是什麼?它們在近代是如何出現和發展起來的?它們以什麼方式把思想家們推入那充塞於近代哲學典籍的特殊的形而上學企圖中?這些對認識論大加詆毀的當代思想家們真的使這個完整的過程對他們來說是客觀的嗎?換言之,為什麼近代思想的主流恰好就是這個樣子?
當然,以這種籠統的方式說“近代思想的主流”時,必須附加一言,以表明這樣說並未盲目陷入一個明顯的危險之中。情況可能是這樣的,近代哲學的真正有建設性的思想根本不是宇宙論思想,而是諸如“進步”、“支配”之類的社會-倫理概念,這些概念乃是解釋近代思想的關鍵所在,而且,當我們對它的形而上學概念窮追不舍時,這些概念也就賦予它一個相當不同的輪廓。但是,在目前的處理中,我們並不關心近代思想的那一方麵。盡管在最終的分析中,一個時代所形成的關於它的世界的本質的基本圖景才是最根本的財富。這個基本圖景是支配一切思維的最終因素。近代心靈顯然擁有這樣一個基本圖景,宛如先前任何一個時代的心靈也會有一個基本圖景一樣,明白這一點並不太難。什麼是那個圖景的本質要素,這些要素又是如何出現在那兒的呢?
在今天自命不凡地開始進行的發生學研究中,為什麼近代科學思維的確切性質和假定還沒有成為真正無偏無倚的批判性研究的目標,這一點無疑沒什麼神秘可言。這種情況並不隻是由於這個本身足夠重要的事實:我們都很容易受到我們時代的觀點的感染,並不加尋問地接受它的主要預設;那也歸咎於在我們心中的權威原則,歸咎於近代思想在成功的反叛中破壞掉的與中世紀哲學的聯係。對於外在權威把大量命題強加給天真無知的心靈的那種方式,近代思想家已給予一致而有力的譴責,結果,人們很容易認為這些命題本身極不可靠,而支撐新的自由原則的基本假定,靠這個原則的支持成功地尋求知識的方式,以及那些關於世界(這在追求知識的過程中似乎要牽涉到)的一般結論,則具有充分的根據,但是我們有什麼權利把它看作是可靠的學說呢?我們能夠為這一學說辨護嗎?我們清楚地知道其含義何在嗎?這裏,我們確實需要對表示近代思想特征的那些基本假定的興起進行一個批判性的曆史研究。至少,我們有必要對我們自己的思想公設和方法做一種比較客觀的審視,並以這種審視代替那種盲目的樂觀主義。
讓我們初步地(雖然盡可能精確地)確定中世紀思想和近代思想在人與自然環境的關係概念上的對比,對於中世紀的主流思想來說,與物理世界相比,人在宇宙中占據著一個更重要和更確定的地位,可是對於近代主流思想來說,自然卻比人擁有一個更獨立、更確定、更持久的地位。對這種對比做一種更專門的分析是有益的。對於中世紀來說,人在任何一種意義上都是宇宙的中心。整個自然世界被認為在神學上是服從於人,服從於人的永恒命運的。在中世紀的綜合中統一起來的兩個偉大的運動——猶太-基督教神學和古希臘哲學——已不可遏求地導致了這一信念。那個時期盛行的世界觀打下了這一深刻而持久的信念的烙印:人,由於具有希望和理想,是宇宙中至關重要的乃至起支配作用的事實。
這個觀點構成了中世紀物理學的基礎。整個自然界不僅被認為是為人的緣由而存在的,而且也是直接呈現現於人的心靈,並且能為人的心靈所完全理解的。因此據以解釋自然界的範疇不是時間、空間、質量、能量等這些範疇;而是實體、本質、質料、形式、質、量——當人們試圖把在人對世界的獨力的感覺經驗以及他使之充當的主要運用中觀察到的事實和關係投入科學形式時,這些範疇便發展起來了。在知識的獲得中,人被認為是積極的,而自然則是消極的。當人觀察到遠處的一個物體時,某個東西是出於其眼而彼及此物,而不是從物體到眼睛。當然,對於對象來說,真實的東西是對象的那種能夠為人的感官所直接領悟的東西。看似不同的東西就是不同的實體,例如雪、水、汽。水一方麵熱一方麵冷,這個著名的難題是中世紀物理學真正的困難所在,因為對中世紀物理學來說,熱和冷是不同的實體。那麼同樣的水怎麼可能既熱又冷呢?能為感官所區分開來的輕和重被認為是不同的質,二者同樣都是真實的。類似地,站在目的論的這一邊,根據事物與人的目的關係來進行的說明與根據有效的因果性(它表示事物之間的關係)來進行的說明都被認為一樣真實,而且前者往往比後者更重要。雨之下落,因為它要養育人的莊稼,因為它從雲中被排擠出來。從有目的的活動中引來的類比被自由地使用著。輕物體,比如說火,傾向於上升到它們合適的位置;重物體,比如說水或泥土,傾向於下降到它們合適的位置。量的差異就是從這種目的論的區分中引出來的。較重的物體比較輕的物體下降得更厲害,就此而論,當允許它自由下落時,它會更迅速地到達地麵。水本身已處於它合適的位置,因此認為它沒有重量。但我們不必舉更多的例子;這些例子將充分表明,中世紀的科學在許多方麵是如何證明它的這一預設的:人,由於它的知識手段和他的需要,是世界中起決定作用的事實。
進一步,人們仍理所當然地認為,人所棲息的地球處於天文學王國的中心。除了一些大膽的但分居各地的思想家之外,從未有人設想過在天文學中選擇某個不是地球的參考點的合法性。地球似乎是一個廣袤無垠、堅實完整、寂靜安祥的東西;綴滿星辰的天空則像是繞地球隨意運動的一個輕柔飄渺、不太遙遠的球體;甚至古代最敏銳的科學研究者也不敢認為太陽的大小是它與地球的實際距離的二十分之一。認為太陽所發出的這些有規律的光線環繞著人的棲息地,隻為了他的愉快、教誨和使用而存在著,這難道不更自然嗎?整個宇宙是一個小的、有限的處所,它就是人的處所。人占據著宇宙中心;他的善就是自然創造的起支配作用的目的。
最後,這個可見的宇宙本身無限小於人的王國。中世紀的思想家絕不會忘記他的哲學是宗教哲學,它堅定地信仰人的永恒命運。亞裏士多德的不動的動者和基督教的聖父合二為一。存在著一種永恒的理性和愛,這就是整個宇宙體係的創造者也是其目的,人作為一個有理性和能相愛的存在與之類似。親屬關係在這種宗教體驗中得到揭示,這種宗教體驗對中世紀哲學家來說也就是至高無上的科學事實。理性與這種神秘的靈性和狂喜聯姻;這個至高無上的時刻——上帝的這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曇花一現的幻想——也就是人的整個知識王國獲得其終極意義的時刻。自然界存在著,它可以為人所知,讓人歡喜。進而人存在著,他可以“知曉上帝,永愛上帝”。對於中世紀哲學來說,在人與一個永恒的理性和愛的這種被合情合理地賜予的親屬關係中,安排了一個保證:整個自然界在其目前的形式上隻是一出偉大的神劇中的一個時刻,這出神劇跨越了過去和現在的悠悠歲月,在這出神劇中,人的地位難以摧毀。
讓我們從中世紀哲學的那個了不起的詩的產物——但丁的《神曲》——中引用一些詩行來生動地表明這一切。《神曲》不過是以莊嚴雄偉的形式提出了宇宙本質上是富有人性的這個流行信念。
萬物行動之源——上帝,
把榮耀滲透於全宇宙,
在各地發光,或多或少,因地而異。
我曾去過那受光最多的天體,
看到了回到人間的人,
無法也無力重述的事物。
因為我們越接近想望的東西,
我們的智力越是深沉,
記憶再也無法追溯它的痕跡。
雖然如此,我要把在神聖的境界
我有力量珍藏在我心中的一切
組成我吟詠的題材…
在那邊我們的力量能得到很多
在人間得不到的恩賜,正由於
那地方造得適於人類居住…
就開始說道:“無論什麼事物
都遵循一種相互的秩序;這就是
使宇宙和上帝相似的形式。
那些被提舉到高處的造物,
就在這上麵看到“至尊者”的足跡,
設立這個秩序就是要達到這目標。
在我所說的秩序之內,自然的事物,
按照它們各自不同的命運,有的
接近它們的源泉,有的離源泉很遠;
因此在生命的汪洋大海上,
向著各各不同的海港駛行而去,
每一個都賦有繼續前進的本能。
這本能,有的使火焰向月亮飛去,
有的是難免一死的生物心中的動力;
有的把泥土聚在一起使之緊緊粘合。
那張弓,不僅會像箭一般地射出
沒有賦給智力的造物,就連那
具有理智和愛的造物也會射出。
那不可名狀的最初的“權力”,
懷著他和聖子永遠揮發出來的
“仁愛”,一麵疑望著他們的“兒子”,
一麵把心靈或空間中行動的萬物
造得秩序井然,看到這種秩序
無論是誰,都不會不對上帝讚美。
因此,讀者啊,同我一起把你的眼光
舉向那些至高無上的天輪,正視那一種運動和另
一種運動交叉的部位;
然而要懷著深情細察那“大匠”的藝術,
他心中那麼地熱愛他的工程,
他決不把他的眼光從那裏移開。
你想一想那負載行星的環帶。
略微傾斜,從一點杈分出來,
以滿足向它們囂然叫嚷的人世;
若是它們的軌道不那麼傾斜,
那麼蒼穹裏的好多力量都將白費,
地球上的幾乎一切的潛力早會死亡;若是離開那筆直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