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與胡椒
個人問題
作者:王欣
夏天來到,香椿芽已經老了。
給姥爺過完了八十大壽,我和媽買了回煙台的火車票。姨夫從自家院裏香椿樹上薅了大把香椿送來,叫我們帶上。姥爺看了看,說:“有老稈兒,掐一掐吧。”
她就過來拿起盛香椿的小筐。——她是在姥姥去世3年後來到這個家的,我也叫她“姥姥”,可我媽和姨、舅舅們從沒叫過她“媽”。
她安靜地坐在院子裏掐著香椿。姨來了,“摘香椿呢?”算是打招呼。可是走近了一看,姨就嚷道:“香椿哪能這樣捋啊?應該從下麵往尖上捋,斷了的上麵就是嫩芽。這樣從上往下捋,葉子都捋掉了也揀不出嫩芽來。”姨說著,一陣風地進了屋,把一大兜家鄉燒餅塞進我媽手裏,朝外努著嘴低聲嘀咕:“摘香椿也不會摘……”可門外她已經聽見了,把小筐往地上一摜:“是,我什麼都不會幹!你會你來幹吧!”扭身上隔壁房間去了。
姥姥去世後,我不常來姥爺家,關於她的事,大多是聽媽和姨說的。其實一開始,她被親友介紹來照顧姥爺的飲食起居,每月姥爺給她800塊錢。她多年守寡,隻有一個女兒,日子一直很苦。來了姥爺家,別的不說,生活可算是大為改觀。但是她做的飯,一直不合姥爺的口味,當然了,姥爺這一輩子是,該擱蔥絲的擱了蔥花他都要罵人,餃子包得太大他也會掀桌子的,而她,連花椒和胡椒都分不清楚。但是不知為何,她來了不到兩年,姥爺就不顧兒女們的反對,跟她領了證。她成了名正言順的女主人了,但每月的錢照給,姥爺的工資卡也和往常一樣每天自己帶在身上,家裏買什麼都是姥爺去,從不用她經手。她私下裏跟姨半開玩笑地抱怨:“你爸什麼都好,就是錢看得太緊。”姨回道:“別說你才來這幾天,我媽跟了他一輩子,都沒當過家!”
她當不了家,但卻改變了姥爺的生活。大約也是她做飯不好吃的原因,姥爺比以往瘦多了,可是精神大好。以前姥爺愛打麻將,一坐一上午,現在每天上街買菜,麻將不打了,腿腳倒比以前還利索。脾氣也改了,飯做成什麼樣他都肯吃,再沒摔過碗。她信耶穌,家裏堂屋的牆上貼了大幅的耶穌畫像,每周日必去做禮拜。姥爺偶爾陪她去教堂,不知是受了那種氣氛感染呢,抑或是對姥姥呼來喝去了一輩子,現在有所悔悟?姥爺真是對一切都寬容多了。她用不慣洗衣機,抱了姥爺的床單、被罩去山前的河裏洗,有一回被姨看到,說了她一頓,河裏的水怎麼幹淨啊,然後重新放進洗衣機,一邊教她怎麼用,一邊重新洗了兩遍。可下回她還是上河裏洗,姥爺竟然也不發脾氣,就鋪著這樣的床單睡覺。
姥爺是怎麼想的呢?
我媽和舅舅都已經在煙台定居,姨的女兒也在煙台工作了,過幾年姨退了休也過來,姥爺跟前就沒有子女照顧了,所以舅舅早就三番五次地勸姥爺來煙台住,這裏空氣好,夏天涼快,冬天有集體供暖,比住在老家舒服得多。可是,姥爺不來。因為,她不願來。她還有個90多歲的老母親住在鄉下她弟弟家,她放心不下。但是姨說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惦記著姥爺的房子呢,怕姥爺把老房子賣了,將來她分不到遺產。大家因此更加鄙視她,為姥爺竟然甘願聽她擺布而憤憤不平。
姥爺怎麼想的呢?
“香椿事件”過後,姥爺跟媽談話,說他們去煙台的事原本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老家房子不賣,留著過幾年拆遷,可是,這一吵,把好不容易取得的進程又打亂了……看到雷厲風行了一輩子的姥爺左右為難的樣子,媽說:隻要您過得好,在哪兒都行,兒女們怎麼都行。
我和媽明早的火車。晚上,姨特地來做飯。分不清花椒和胡椒的她,給姨打下手。飯桌上,氣氛仍有些冷冷的。她夾一塊醬牛肉送到姥爺碗裏,說:“英兒(姨的小名)煮的牛肉挺爛的,你嚐嚐。”姥爺臉上隨即多雲轉晴,點頭說:“好。好。”我看著他們,忽然覺得,這也是愛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