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二十四年,春。
廣州街道上,因昨宵一夜風雨,地上飄滿了摧落的枯葉。嶺南的氣候,正是如此怪異。四季長青,深秋不見枯黃飛葉,春天卻往往兩、三天內落葉滿地,但枝梢之間,同時即有迅速冒出的嫩葉,生長速度快得驚人。地麵深綠發幹的葉子還未腐爛,各種樹木間已經燃燒般騰滿了鮮綠。
一陣微風,卷起幾片落葉,吹到路人的腳邊。隻見那人年紀約摸四十光景,身材中等,一身無領灰色長袍馬褂,腰間係著一條玄色腰帶。他左手拿著一把油布傘,右肩背著一個木藥箱,一看便知是行走江湖賣藥為生的藝人。那雙黑布鞋上沾滿了灰塵。來此地之前,他應該是走了很長一段路。如此的風塵仆仆,映襯著臉上嚴肅的表情,他眉間的皺痕不禁更深了。
不知不覺,竟又回到了廣東。洪君揚一時不由得感慨萬分。入得城內,便看到一片繁華,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不時有金發碧眼的洋人駕著馬車大搖大擺地從身邊呼嘯而過。他下意思地拉住洪宗澤的胳膊,輕聲歎道:“這些洋毛子是越來越猖狂了。”
宗澤看了他一眼,輕喚了聲:“爹!”
他交待道:“萬事小心,不要惹事。”
宗澤“哦”了一聲,算是答應。
父子二人挑了一塊空地,擺開攤子,開始了生計。依舊是由宗澤敲鑼打鼓地招徠一些看官,看到人來得差不多了,洪君揚便拿出家傳秘方的藥酒向大家推薦。而後,宗澤便耍了一套拳腿算做答謝。眾人不由得連連誇好。洪君揚嘴角不經意浮出一絲笑意。這麼多年,宗澤隨著他走遍大江南北,武功也精進了不少,總算沒有枉費他一番心血。
宗澤演示完畢,趁著眾人的喝彩,端起盤子便向大家收錢。有些人一看要收錢,便掉頭走開。來買藥的人寥寥無幾。宗澤心中頗為失望。本以為來廣州可以有所收獲,可大城市的情形看來也好不到哪裏去。
突然聽見“噔”的一聲,一塊足有十兩的銀錠落在了盤子上。他抬頭一看,卻是一位文質彬彬的書生。隻見他頭戴黑色六方帽,帽準處鑲著一顆藍寶石,身穿綾羅緞長袍,手執一把折扇,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他趕緊說:“不需要這麼多……”可那書生對他微微一笑,便翩然離去,轉眼便不見了蹤影。
洪君揚遠遠看到,急忙趕過來看個究竟。可他也沒來得及看清那位公子的樣貌。
“爹,你看?”宗澤拿起銀錠遞給他。
他接過來,尋思了一下,揣在懷裏道:“先收著,走一步看一步吧。今天先到這裏,走,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一聽到有東西吃,宗澤臉上不禁笑開了花。他此時不過是一十七八歲的少年,那張清秀的臉龐上絲毫看不到漂泊的艱辛,依然隻是洋溢著孩童般的質樸與純真。洪君揚心中暗道:孩子就是孩子,這麼容易就滿足。他輕輕碰了一下胸前,硬硬的,那塊銀錠還在。他雖心下有些莫名的擔心,但畢竟也算是自己光明正大掙來的。權且這樣想著,廖作自我安慰。
兩人信步來到一家小酒店。一進門,宗澤便看到了方才的那位書生。這次他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隻見他眉目清秀,皮膚晳白,溫潤如玉,舉手之間都流露著大氣。唯有唇上的一片淡淡的胡須,配在他的臉上,讓人覺得有些突兀。他便輕輕拉了一下父親的衣服,低聲道:“爹,你看東北角坐的那個人,就是他……”
洪君揚會意,略略點頭,故意帶他坐到離那位書生不遠的地方。那書生也看到了他們,衝他們友好地一笑。宗澤一邊點頭笑著還禮,一邊坐下,卻聽見父親低聲喝道:“宗仔,不要亂和人打招呼!”洪君揚故作出不理不睬的姿態,從容不迫地掏出銀子,對兒子說:“把銀子還給人家。告訴他,我們不是要飯的。”
“啊?……這……”宗澤還在猶豫,洪君揚喝道:“還不快去!”他隻好接過銀子走到那位書生的桌前,道:“這個,還給你。”
那書生卻不接,自顧自地倒了一杯酒,這才看了宗澤一眼,見他一副無所適從的模樣,不禁笑道:“小兄弟,這給出去的銀子豈有再收回來之理?”
“可是,我爹他……”宗澤無奈地看了一眼父親。
那書生見他為難,便將酒杯恭恭敬敬地舉起來,對洪君揚朗聲說道:“先生,在下不過是對武學很感興趣,見令公子武藝高強,很是欣賞,絕無冒犯之意。請先生不必過慮。如有得罪,在下願敬酒賠罪。來,我先幹為敬!”說罷,端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