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芝友大家來看癡珠,又拉他同訪福奴,重過秋心院。覺得草角花須,悉將濺淚。這夜回來,便咯咯吐了數口血,吟道:
“西園碧樹今如此,莫近高自臥聽秋!”次日就不能起床了。
那芝友卻與福奴十分情投意合,就訂了終身。到得六月杪,摯福奴領著阿寶一群人,向蒲關去了。
癡珠病中,見阿寶兄弟前來辭行,又是一番傷苦。從此服藥便不見效,日加沉重。此時荷生撤防未到,子秀、子善都出了差,羽侯、燕卿、紫滄、愛山,天天各有公事,就是池、蕭照管筆劄銀錢,一天也忙不了。隻心印鎮日都在西院前屋,幫禿頭照料,二更天才回方丈去睡。
穆升等見癡珠病勢已是不起,大家想著不久便是散局,禿頭漸漸的呼喚不靈,隻得自己撐起精神,徹夜伺候。癡珠自知不免,二十八日倚枕作了數字,與家人訣別;就教蕭讚甫替他寫一付自挽的聯,是:
一棺附身,萬事都已;人生到此,天道難論。因歎道:“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又吟道:
“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讚甫著實安慰一番,就也走了。
這夜二更時候,癡珠清醒白醒,瞥見燈光一閃,有個侍兒眉目十分媚麗。卻另有一段颯爽的神氣,含笑招手。癡珠起身,那侍兒早掀著簾子出去。癡珠不知不覺跟著走,隻隔一步,卻趕不上。再看走的地方,是個甬道,卻不是汾神廟的路,腳下全是青花石磨光的石板,兩邊是白玉欄幹,圍護著無數瑤花琪草。那侍兒早不見了。遠遠望去,隻見上麵數十級台階;階上朱紅三道的門,黃金獸環。沿階排列那些儀從,一對對旌旗幡蓋,刀鞘弓衣;還有那金盔金甲的神將,手執兵器,分班站在中門兩邊。癡珠想道:“這是什麼地方呢?”正在躊躇,不敢前進。
忽見西邊的門擁出許多侍女,宮妝豔服,手中有捧冠帶的,有捧袍笏的,迎將出來。一個空手的,生得荷粉露垂,杏花煙潤,向前跪下道:“請主人更衣。”便引癡珠進了中門。東西兩班人等,瞧見癡珠,都叩起頭來。癡珠從屏門走上殿來,見殿上立一更衣鏡,有七尺多高,鏡中一個人影,衣服雖不華美,而豐采奕奕,英爽之氣見於眉宇。鏡後走出一個神人來,向癡珠道:“先生來了。”把手一拱,足下便冉冉生雲,上天而去。侍女伺候更衣已畢,扶在正麵幾上坐下。
癡珠正要說話,忽見屏門洞開,門外停兩座七香寶輦,又有許多宮妝侍女,有執拂的,有執扇的,有捧如意的,有捧巾櫛的,有捧書冊的,簇擁著兩位珠纓蔽麵的女神下車。癡珠從殿上望將下來,一個麵龐好像亡妾茜雯,一個麵龐兒好像娟娘。隻見黃巾力士引向廷前方麵,下鋪兩個寶藍方墊,那女神綽綽約約,走至墊前,便俯伏跪下。旁有一個金甲神將唱道:“淚泉司、愁山司謁見。”癡珠身旁侍女唱道:“平身。”便有四個侍女扶掖二女神,從東點環佩珊珊步上殿來。
剛到殿門,癡珠立起身,上前略一凝視,一個正是茜雯,一個正是娟娘,喜極不能說話,一手攜著一人發怔。半晌,轉撲簌簌的吊下淚來。茜雯、娟娘早是淚珠偷彈,至此更嗚咽欲絕。癡珠向茜雯慟道:“人亡家破,教我何以為人!”茜雯咽著道:“天數難逃。”
娟娘抹淚道:“你今到此,塵緣已斷,平破往複,世事自有回環,何必重生魔障?我告訴你:這地方係香海洋青心島,你原是此間仙主,我和茜雯妹妹、春纖妹妹、秋痕妹妹,都是你案下曹司。因數十年前誤辦一宗公案,害許多癡男怨女都淹埋在這恨水愁山、淚泉冤海;因此玉帝震怒,召著金公兆劍替你作了仙主,將我們監禁在離恨天,先後謫降人世,親曆了恨淚愁冤的苦。去年蘊空坐化,玉帝憐他五十餘年節苦行高,詔金公領著蘊空重遊塵世,享曆榮華,方才去了。我和茜雯妹妹罰限先滿,如今你已複位了。秋痕妹妹罰限即刻也滿,隻春纖塵劫未盡,尚有五六年耽延,修成正果,方許重證仙班。”說到此,便將牙笏向癡珠心前輕輕一拍,道:“怎的塵夢還不醒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