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秋道:“我是將個‘空’字立定全部主腦。”癡珠道:“大虛幻境、警幻仙姑,此也盡人知道。你怎樣說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將寶、黛兩人看作整對,所以《後紅樓》一書,要替黛玉伸出許多憤恨。至《紅樓補夢》、《綺樓複夢》,更說得荒謬,與原書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這書隻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個妙玉。”癡珠不待說完,拍案道:“著!著!賈瑞的風月寶鑒,正照是鳳姐,反照是骷髏,此就粗淺處指出寶玉是正麵,妙玉是反麵。人人都看《紅樓夢》,難為你看得出這沒文字的書縫!好是我批的書沒刻出來,不然,竟與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兩人真個英雄所見略同了。隻是我沒見過你們批本,卻要請教:你們尋出幾多憑據?”采秋道:“我的憑據卻有幾條: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恰紅院;後來妙王觀棋聽琴,走火入魔;寶玉拋了通靈玉,著了紅袈裟,回頭是岸。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想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隨說道:“你這憑據,我也曾尋出來。還有一條,是櫳翠庵品茶說個‘海’字,也算書中關目。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係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麼。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麵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紅樓》,給你說成尼僧合傳,豈不可惜?”說得癡珠、采秋通笑了。
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桌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
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憐子,叢桂開時又見君。
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說笑一回,天就亮了。
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雲: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雲:“好自養靜。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詩是七絕四首,雲:
花到飄零惜已遲,嫣紅落盡最高枝。
綠章不為春陰乞,願借東風著意吹。
茫茫情海總無邊,酒陣歌場已十年。
剩得浪浪滿襟淚,看人離別與團圓。
四弦何用感秋深,淪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劍在,囊中夜夜作龍吟。
並蒂芙蕖無限好,出泥蓮葉本來清。
春風明鏡花開日,僥幸依家住碧城。癡珠閱畢,便次韻和雲:
無端花事太淩遲,殘蕊傷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
駱馬楊枝都去也,……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癡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哩?”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癡珠笑道:“在後再商量吧。”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癡珠續成和韻,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入口。
且說荷生此時軍務稍空,緣劍秋家近大營,便約出來同訪癡珠,說是到縣前街去了。禿頭延入,荷生就坐在書案彌勒榻上,隨手將案上書一翻。見兩張素紙的詩,題寫《綺懷》,便取出和劍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閑花事莫相輕,霧眼年來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勝情。
進言白傅風懷減,休管黃門雪鬢成。
十二欄幹斜倚遍,捶琴試聽使依聲。
雙扉永晝閉青苔,小住汾堤養病來。
幾日藥爐愁奉倩,一天梅雨惱方回。
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倘能燃願作灰。”荷生皺著雙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羈魂偏化蝶,因風栩栩上妝台。
猶憶三秋識麵初,黃花開滿美人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