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憐並枕 涼風天末緣證斷釵(3 / 3)

秋痕向外間攬鏡,更細勻脂粉,梳掠鬢鬟。癡珠正襟危坐,朗吟東坡的《水調歌頭》道:

“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此際轉覺兒女俗情,卻被那幾陣大風吹得於幹淨淨,無複絲毫掛礙。便站起來道;“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牽著衣,笑道:“我今天不給你走。”就拉著手,仍向床沿坐下,噙著淚說道:“鬧了半天,我的話通沒告訴你一句。”癡珠沉吟一會道:“你留我,我這會卻有我的心事!”這一說,把秋痕氣極了,將鬢邊一條玉欽拔下,就雙手向桌上打作兩下。癡珠要攔也攔不及。隻見柳眉鎖恨,杏臉含嗔,一言不發,就伏在床裏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此時快上燈了,又刮了一陣大風,癡珠隻得扶起秋痕,含笑說道:“我不走吧。”接著說道:“我不是不肯在你這裏住,卻是怕住時容易,別時為難哩。”秋痕噙著淚說道:“住了再說。”於是癡珠笑道:“花開造次,鶯苦丁寧,我也隻得隨緣。”就喚跛腳進來,告訴他們叫車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惱是什麼事呢?原來秋痕自見過癡珠之後,便思托以終身,他的爹媽也想.秋痕看重癡珠,能夠來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氣。後來見癡珠灑灑落落的,便沒甚大望頭了。十七這一天,錢同秀、馬鳴盛、卜長俊、胡苟、夏旒五人作隊從張家出來,便由李家門口經過,恰值狗頭出來,一見錢、馬,趕忙請安,邀請進來。這鳴盛是花案頭家,自然到過秋心院,其餘卜長俊二人,都不過公宴中見麵,同秀是五月初五見過秋痕一麵,就也無怨無德。隻有狗頭肚裏那曉得鳴盛是不喜歡秋痕的,卜長俊三人不過是闊蔑片,隻有同秀是個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緣扳得進門,那一種巴結,無庸筆墨形容。卜長俊三人也曉得其意,便十分慫恿起來。同秀這個人,本是傻子,那裏曉得察言觀色,卻自答應了。幸而四下多鍾,五人通去了。可喜天從人願,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來,一連三日,這些人自不能來了。秋痕算定,天一開晴,癡珠必來,又立定主意,教癡珠住了一夜,此圍就解,以後慢慢的好商量出身。不想癡珠一見麵,就問他“這幾天好雨,你不岑寂麼?”在癡珠不過是句口頭話;在秋痕想來,一則像他平日喜歡兜攬,這冤無處訴;二則怪癡珠全不曉得他的心事,竟然有此大相刺謬之語,所以百感俱集。以後癡珠又不許他住下,覺得天壤茫茫,秋痕一人,終久無個結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癡珠住下,那一夜枕邊吐盡衷腸,傾盡肺腑。

此時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窺窗。癡珠歎口氣道:“你的心緒,我無所不知,隻是我留滯此間,是為著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業經負了娟娘,豈容再誤!而且你媽口氣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異日怎樣歸結呢?”說得秋痕又嗚嗚咽咽的哭了。癡珠難忍,隻得說道:“你的話,算我都答應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又吟道:

“夜闌聞軟語,月落如金盆”。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憤,恰好那五更風聲怒號,也像為他鳴盡不平一般。正是:

芳樹多陰,雨簾未卷;行郎有伴,接葉當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豔誰能獨賞?瑤琴楚弄,驚簾鉤鸚鵡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風濤之曲。歌唇銜雨,珍伊手底馨香;濁水清波,墮我懷中明月。嫣熏蘭破,輕輕語碎羅幃;波旋翠寒,獵獵風呼綾扇。江上之青衫未浣,尊前之紅淚又斑。

蠟燭銷魂,窗紗鎪影,豈傷心人別饒懷抱?知天下事各有難言!捧皎日之瓊姿,澀雌弦之台粉。天何此醉,我見猶憐。護持薄霧之裙,遊戲淩雲之筆。掃除一切,剛逢絕塞秋風;憔悴三生,莫問殘燈影事。

到了次日,癡珠的定情詩,是四首七絕,雲:

揚州一夢已十年,猶有新聲上管弦。

最是獲花蕭瑟處,琵琶簾外雨如煙。

少小飄零恨已多,隨風飛絮奈愁何!

浮萍還羨沾泥好,淒絕筵前白練歌。

畫屏銀燭影搖紅,一片春痕似夢中。

安得護花鈴十萬,禁他枝上五更風?

敢將顏色說傾城,但解憐儂便有情。

夜合花開蓮子苦,殷勤還與記分明。從此秋痕一心一意,屬在癡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語,就是前度漁郎,也不許問津了。因癡珠說起采秋帳條絛有八字,就寫了“結歡喜緣,成鸞鳳友”一對,也親自挑繡掛上。其實前生夙孽,此世清償,煩惱無窮,得幾多歡天喜地?頻伽並命,也難比鳳友寫交!正是:

愛極都成恨,情深轉是癡。

旁觀明似鏡,當局幾人知?

欲知後事,且聽下四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