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蚍蜉撼樹學究高談 花月留痕稗官獻技
情之所鍾,端在我輩。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性也;情字不足以盡之。然自古忠孝節義,有漠然寡情之人乎?自習俗澆薄,用情不能專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且相率而為偽,何況其他!乾坤清氣間留一二情種,上既不能策名於朝,下又不獲食力於家,徒抱一往情深之致,奔走天涯。所聞之事,皆非其心所願聞,而又不能不聞;所見之人,皆非其心所願見,而又不能不見,惡乎用其情!
請問看官:渠是情種,砉然墜地時便帶有此一點情根,如今要向何處發泄呢?吟風嘯月,好景難常;玩水遊山,勞人易倦。萬不得已而寄其情於名花,萬不得已而寄其情於時鳥。窗明幾淨,得一適情之物而情注之;酒闌燈□,見一多情之人而情更注之。這段話從那裏說起?
因為敝鄉有一學究先生,姓虞,號耕心,聽小子這般說,便拂然道:“人生有情,當用於正。陶靖節《閑情》一賦,尚貽物議,若舞社歌扇,轉瞬皆非,紅粉青樓,當場即幻,還講什麼情呢!我們原不必做理學,但生今之世,做今之人,讀書是為著科名,謀生是為著妻子。你看那一班潦倒名士,有些子聰明,偏做出怪怪奇奇的事,動人耳根;又做出落落拓拓的樣,搭他架子。更有那放蕩不羈,傲睨一切,偏低首下心作兒女子態,留戀勾欄中人,——你想,他們有幾個梁夫人能識蘄王?有幾個關盼盼能殉尚書?大約此等行樂去處,隻好逢場作戲,如浮雲在空,今日到這裏,明日到那裏,說說笑笑,都無妨礙,隻不要拖泥帶水,糾纏不清才好呢。你說什麼情種,又是什麼情根,我便情田也要踏破,何從留點根,留點種呢!”小子笑道:“先生自知甚明,教人也還踏實,隻是將‘情’字徑行抹煞!試想:枯木逢春,萌芽便發;生公說法,頑石點頭。無論是何等樣人,比木石自然不同,如何把人當個登場傀儡?古人力辨‘情’、‘淫’二字,如徑渭分明,先生將情田踏破,情種情根一齊除個幹淨,先生要行什麼樂呢?小子不敢說,求先生指教罷!”
學究勃然怒道:“你講什麼話!先王‘人情以為田’,這‘情’字你竟認作男女私情看麼?”小子“嗤”的一笑,道:“先生,你怎的不記得上文有‘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呢!大抵人之良心,其發見最真者,莫如男女分上。故《大學》言誠意,必例之於‘好好色’;《孟子》言舜之孝,必驗之於‘慕少艾’。小子南邊人,南邊有個樂部,生用真男,旦用真女,燃椽燭,鋪紅氍毹,演唱《醒妓》、《偷詩》等劇,神情意態,比尋常空中摹擬,強有十倍。今人一生,將真麵目藏過,拿一副麵具套上,外則當場酬酢,內則邇室周旋,即使分若君臣,恩若父子,親若兄弟,愛若夫婦,誼若朋友,亦隻是此一副麵具,再無第二副更換。人心如此,世道如此,可懼可憂!讀書人做秀才時,三分中卻有一分真麵目,自登甲科,人仕版,蛇神牛鬼,麇至遝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