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1 / 3)

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豔女風流第一,秀才慕色無雙。分明一本比西廂,點綴許多情狀。歡喜冤家小說,堪為風月文章。消愁解悶笑人腸,莫比汪宣欲傷。

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姓許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歲,父母棄世多年,室內尚無佳麗。這許玄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風月張韓,文章班馬。

一日,秀才往郊外閑行,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許玄抬起頭來一看,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了許玄,都避進去了。許玄道:“好麗人也。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尚無一個得意人。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豔,何不分一個與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書館,情思不堪,賦詩一首,開解悶懷:樓頭瞥見幾嬌娘,不覺歸來意欲狂。為借桃花飛麵急,難禁蝶翅舞春忙。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笑語多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次早,又去久候。樓窗緊閉,並無一個影兒。心下好悶,一步步走將回來。踱到自己後園門首,猛然抬頭一看,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看他眉細而長,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似露旋荷蓋。許玄見了,吃著一驚,想道:“這是我近鄰施家。久聞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標致,果信其然。”走近樓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聲,竟自去了,許玄想道:“這相思害殺我了,也罷,他之樓與我花樓側窗緊對,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早晚之間,再能相見。或者姻緣有分,亦未可知。”登時進了書房,將一應文房四寶,床帳衣服,隨身動用之物,俱移上花樓。他便開了樓窗,焚香讀書,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人間良夜靜不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且說這施家女子,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祖籍徽州,因在楊州支鹽,隨居於此。父親亡過多年,止有母親在堂,年已二十一歲了。說來親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時,母親夢芙蓉滿院,因此取名喚作蓉浪,自小請師習學,無書不讀,極其聰明。女工針指,是他本等;吟詩作賦,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嬌豔,性格風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間凡品。常常開了樓窗,偷看許家園內花卉。看此春事闌珊,綠肥紅瘦,容娘歎曰:“正是有文遣俗,無計留春。”遂將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詩》兒:每逢時節恨飄蓬,準擬今春樂事濃。楊柳樓頭歌舞月,杏花村裏酒旗風。獨憐黃鳥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春意自知無主愷,樹頭樹底覓殘紅。集了這首詩後,竟不上樓來了。許玄見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指望見他一麵,誰知絕無影響,大失所望。無計排遣,翻著一篇《暮春》詞讀曰:

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陰,更憐殘月。綠暗紅稀,正是困人時候。日長意懶,還同送遣心魂。選遍柳腰,分明妒嫉。聽殘鳥語,大半催耕。百丈遊絲,能係柔腸幾許。一壺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才減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婦乞書窗之水。

明朝穀雨,僧申龍井之茶。掃墓北邙,梨花白晝。送首南浦,江水綠波。

人應無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來花去,自然怨落。鄰家鶯老鶯嬌,畢竟侑誰作主。花無意緒,馬有精神,芍藥重開,還須來歲。辛夷初種,望到今年。池館豪華,不管韶光已過。黎鋤消息,依然東作方興。縱然明歲再來,何似今年莫去。看罷,稱賞不已,不覺困倦起來。適逢童子進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瑤琴,置於幾上焚起香來。他道:“借此瑤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轉轉之悶。成都桃而紅歌冉,清徵流而玄鶴舞。焦桐喻意,響玉傳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懸鏡,便彈一曲《漢宮秋》,其曲未終,隻見施家樓上窗兒呀的一聲,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正是蓉娘聽得琴聲清亮,與侍女秋鴻同上樓來,開窗麵看。見是許生操琴,他也不避。許生見了,心上一時裏歡喜起來,將指上又換了《陽春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蓉娘聽得琴中之意,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引動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飛過琴邊。隻聽得一聲“老娘娘請小姐哩。”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進樓去了。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這女子十分有意,此時樓窗尚開,必然還上樓來,待我再等他一等。”隻見一個小使,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相公,有人請你。”許生不知是誰;拆開封,往燈前一看,是一首詩道:鄰家年少鼓冰弦,謾托芳情露指尖。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與燈前。看罷,驚道:“是誰人送來的?”小使道:“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許生聽說,飛也似搶下樓來。見一豔婢,立於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話。”隻見一女子,身穿麗服,兩鬢堆鴉。拂翠雙眉,櫻唇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驚得許生忙還大諾,心下便想:“何一旦見愛如此,莫非鬼迷。”將信將疑道:“小生何幸,蒙愛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請登樓試與言之。”分付秋鴻:“你且回去,親娘若問,道已睡多時了。”許生恭敬如賓,同上樓來,分賓主坐下。蓉娘道:“適聞君子琴中之意,便懷陌上之情。特來見君,以為百年之約,願勿以為異疑。”許生謝曰:“小生才非於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問曰:“君子青春幾何?”許生曰:“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未時所生。請問芳卿,妙齡幾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歲,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今見君子,誠宿世良緣也。”許生上前,一把抱定。兩下裏:

雲猶雨膩,蝶舞蜂狂。一個愛傾城顏色,一個愛貫世文章。一個風情蘊藉,一個雨意徜徉。一個攘花課蜜,一個竊玉偷香。一個身兒瘦怯,一個性子溫良。

須臾,雨散高唐,雲歸楚蛐。作詩一律曰:謾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情濃始信魚遊水,意蜜方知鳳得鸞。自訝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兩眉攢。三生已訂今宵誓,免使終身恨百年。聯詩已畢,生顧蓉娘曰:“今宵歡會,事出非常,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幸勿見棄,早葉官商。”蓉娘曰:“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今日幸逢君子,以終百年。恐君視為容易,使妾有白頭之歎。”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隻,遂提筆書《西江怨》一首:至寶砂中煉出,良工手裏熔成。芳姿美色價非輕,付與君家為證。可惜紅顏有限,休教白首無憑。思人睹物重傷情,杜字流紅春病。書罷,將釵付與許生。遂曰:“此釵之金,乃潘陽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斷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從革之機。是樂陽之瑞雨,非大冶之妖倪。杖此良媒,萬勿虛視。”許生亦從袖裏取扇上玉魚墜一個,亦授筆而書,調曰《鷓鴣天》:著忽尋春路徑迷,忽然月下遇仙姬。情才好處人將別,樂音濃時怨又基。觀玉秀光實稀奇,采磨溫潤沒暇疵。洪鱗不是池中物,把與嫦娥好執持。書罷,將墜付與蓉娘,生曰:“此墜之玉,比德於君子,刻名於美人。垂棘之壁,連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報錦磷之見贈,曾擊珠絲之並沉。胡綜知如意以壓氣,溫嬌下鏡台以納婿。藍田種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潤水以茂,輝山更新。萬溢之價,五都之尊。爾須待價而關順,不可無故而去身。顧後早見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戀不舍,遂焚香告天,設詞曰:天須鑒奴與郎:今宵會合信非常,莫使長娛歌昭陽。謾學乘車醉壺漿,仰視百鳥必雙翔。時見二鴉禦一梁,滿堂如春焚暖香。須遠荀實之神傷,無以冰炭置我筋。兩下相思孰主張,乞巧為員貴利方。歸夢不離合歡床,高燒銀燭照紅妝。天孫為綺雲錦裳,永卻匹配六月霜。驚回仙夢鶯過牆,寧使不受處女筐。水心似鐵休關防,金兮與玉堅且剛。勿使失手碎鴛鴦,要使此意留炎荒。那時移手以相將,夫妻地久與天長。許玄以不娶為誓,蓉娘以不嫁為盟。敢有不如此約,則骨分屍解,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綢寥,忽然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然有聲。把燈往床迫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墜,而扇上則無見矣。”便道:“此必兩相神合,是蓉娘魂至於此。且待明早,觀其動靜。”便是:春興悠悠不可當,夜來夢熟到高唐。九天仙女雲中降,五鳳金釵袖裏藏。漫想嬌燒傾國色,轉成愁苦擾人腸。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直至四更,才方就枕。次早起來看了鳳釵,坐立不安,如有所失。隻聽腳步響,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許玄即忙梳洗,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

且說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裏果然情動,為何就做此一夢。”十分駭然。天明起來,又懨懨欲睡,題詩一首:芭蕉葉底踏冰壺,團扇羞描彩鳳圖。金縷有衣藏寶鴨,青鸞無情遇神巫。愁縈九曲腸應斷,淚迸千行眼欲枯。一段風情誰著述,懨懨如醉倩人扶。吟罷,忙喚秋鴻:“我身子為何不快,可打點我睡也。”秋鴻忙去整被,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夢裏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誓,兩無嫁娶。”急往樓窗一看,見書樓緊閉,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心下極其聰明,況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與我計議。方才見了玉魚,忙忙袖了,況又精神恍惚,短歎長籲,未識是何意思。待我靜裏觀之,便知其意。隻見蓉娘上床,欲睡不寧,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轉展無睡,甚無思緒。不若起來梳洗,以觀許生動靜,再作理會。”須臾至樓前,尚爾如前。歸房取筆而題:方對菱花試曉妝,彩雲何處阻襄王。石麟有夢空留語,青鳥無書枉斷腸。鬥帳色舍腥血潤,薄羅香沁藕花涼。幾回不信丟開去,又失金釵折鳳凰。吟罷,懨懨而坐。秋鴻探其光景,雖不能盡知其情,亦能少識其意。道曰:“小姐,今日為何神思困倦,針指不提,茶飯懶吃,莫非為陽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識破,不免對他說明。”道:“秋鴻,昨晚聽琴,果然有感。夜來一夢,實是蹊蹺。別樣不須講了,夢他贈我玉魚,答以金釵。金釵果失,其玉魚在枕,何其靈異!為此精神頓減,情思懨懨。”秋鴻說:“小姐,這是你天定姻緣了。我看許相公,人才雙美,與小姐門戶相當。兩下芳年,一雙孤寡。極早自做主意,嫁了這個丈夫。拖帶秋鴻,也落好處。著憑老母簡擇,明日你錯配了對頭,嫁個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說:“我夢中與他立誓,約為夫婦了。”秋鴻說:“不著待秋鴻竟造南園,見了許生,將玉魚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說:“覺得造次了些。”秋鴻說:“夢中奇異,實是非常,不為造次。”蓉娘說:“他書窗閉上的,大分不在。”秋鴻說:“我竟到花園探聽便了。”付與玉魚,悄地位園裏走進。

恰好許玄已進園來,見了秋鴻:一看正是夢中豔婢。慌忙施禮道:“何事而來?”說:“有話相商,乞於密處。”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極密之處坐下,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墜乎?”許立一見,道:“好奇。”隨往袖中取出金釵與看:“此釵是小姐之釵乎?”秋鴻道:“實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夢,情思懨懨,又失金釵一股,未知果在相公處否,特著我來探取。”許生曰:“我今央媒說合如何?”秋鴻道:“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說也枉然。”許玄呀了一聲,“既是如此,則無望矣。”秋鴻曰:“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你將何物謝我?”許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來謝你。”秋鴻說:“隻怕你沒分身處。”許玄說:“小姐未必肯來,不著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與小姐一會。”秋鴻說:“我家晚間前後門一齊上鎖,雖插翅亦不能飛,怎生去得!我小姐為人爽怏,說個明白,況夢中已自會過,自然肯來。須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見。夜了,又要鎖門。”許生說:“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鴻說:“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生曰:“你來看,牡丹亭下芍藥中,天然一個臥榻,好不有趣得緊。”秋鴻說:“果然好個所在。”許玄見他嬌豔,一見便留意了,因答話良久,不好為得,走到這個所在,那裏就肯放他,便道:“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望乞開恩。”鴻曰:“我是媒人,豈可如此。”許立說:“豈不聞含花女做媒,自身難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鴻自知難免,況見生青春標致,已自動火,任憑扯下褲兒,將身仰臥。許生開其兩股,恣意雲雨起來,十分通泰。許玄問曰:“小娘子,花心被誰拆取?”秋鴻道:“妹今年二十歲了,家主在日,便被他愉上了。”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輕抽淺送,見他說出真情,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著實盡情,秋鴻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許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秋鴻說道:“謝倒謝我幾次方好。”許生說:“若得小姐嫁我時,你是家常飯了,不時要用的。”說得高興,盡力完事。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與他整好了亂鬢,扯齊衣服送出園門。

不須幾步,便到家中。見了小姐道:“事果異常,金釵一股,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他要央媒說合,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他便不樂起來,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我說晚上前後門上鎖,插翅也難飛。他便無計可施,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有許多心事要與小姐麵談。我說不必寫書,我去麵達至情,強也要強小姐一會。我已許下,小姐沒奈何,姻緣大事,不可惜了。”蓉娘說:“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鴻說:“真姬守節,快女憐才,兩者俱賢,各從其誌,況與他夢中又會過了,這是一生之事,豈可錯了。”蓉娘說:“恐有路人看見。”秋鴻說:“這樣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園裏常時去看他花木,是個熟路,隻當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難處。”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說,隻得依允。把玉魚帶在身邊,去換過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豔,專待天色薄暮,方好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