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恐夜深花睡去。黛玉笑道:“‘夜深'兩個字,改‘石涼‘兩個字。”眾人便知他趣白日間湘雲醉臥的事,都笑了。湘雲笑指那自行船與黛玉看,又說"快坐上那船家去罷,別多話了。”眾人都笑了。因看注雲:“既雲‘香夢沉酣’,掣此簽者不便飲酒,隻令上下二家各飲一杯。”湘雲拍手笑道:“阿彌陀佛,真真好簽!”恰好黛玉是上家,寶玉是下家。二人斟了兩杯隻得要飲。寶玉先飲了半杯,瞅人不見,遞與芳官,端起來便一揚脖。黛玉隻管和人說話,將酒全折在漱盂內了。湘雲便綽起骰子來一擲個九點,數去該麝月。麝月便掣了一根出來。大家看時,這麵上一枝荼さ花,題著"韶華勝極"四字,那邊寫著一句舊詩,道是:
開到荼さ花事了。注雲:“在席各飲三杯送春。”麝月問怎麼講,寶玉愁眉忙將簽藏了說:“咱們且喝酒。”說著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數。麝月一擲個十九點,該香菱。香菱便掣了一根並蒂花,題著"聯春繞瑞",那麵寫著一句詩,道是:
連理枝頭花正開。注雲:“共賀掣者三杯,大家陪飲一杯。”香菱便又擲了個六點,該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還有什麼好的被我掣著方好。”一麵伸手取了一根,隻見上麵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麵一句舊詩,道是:
莫怨東風當自嗟。注雲:“自飲一杯,牡丹陪飲一杯。”眾人笑說:“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於是飲了酒,便擲了個二十點,該著襲人。襲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來,卻是一枝桃花,題著"武陵別景"四字,那一麵舊詩寫著道是:
桃紅又是一年春。注雲:“杏花陪一盞,坐中同庚者陪一盞,同辰者陪一盞,同姓者陪一盞。”眾人笑道:“這一回熱鬧有趣。”大家算來,香菱,晴雯,寶釵三人皆與他同庚,黛玉與他同辰,隻無同姓者。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鍾。”於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該著招貴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們好喝。”探春笑道:“這是個什麼,大嫂子順手給他一下子。”李紈笑道:“人家不得貴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說的眾人都笑了。襲人才要擲,隻聽有人叫門。老婆子忙出去問時,原來是薛姨媽打發人來了接黛玉的。眾人因問幾更了,人回:“二更以後了,鍾打過十一下了。”寶玉猶不信,要過表來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黛玉便起身說:“我可撐不住了,回去還要吃藥呢。”眾人說:“也都該散了。”襲人寶玉等還要留著眾人。李紈寶釵等都說:“夜太深了不?這已是破格了。”襲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說著,晴雯等已都斟滿了酒,每人吃了,都命點燈。襲人等直送過沁芳亭河那邊方回來。
關了門,大家複又行起令來。襲人等又用大鍾斟了幾鍾,用盤攢了各樣果菜與地下的老嬤嬤們吃。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贏唱小曲兒。那天已四更時分,老嬤嬤們?麵明吃,一麵暗偷,酒壇已罄,眾人聽了納罕,方收拾盥漱睡覺。芳官吃的兩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許多豐韻,身子圖不得,便睡在襲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襲人笑道:“誰許你盡力灌起來。”小燕四兒也圖不得,早睡了。晴雯還隻管叫。寶玉道:“不用叫了,咱們且胡亂歇一歇罷。”自己便枕了那紅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著了。襲人見芳官醉的很,恐鬧他唾酒,隻得輕輕起來,就將芳官扶在寶玉之側,由他睡了。自己卻在對麵榻上倒下。
大家黑甜一覺,不知所之。及至天明,襲人睜眼一看,隻見天色晶明,忙說:“可遲了。”向對麵床上瞧了一瞧,隻見芳官頭枕著炕沿上,睡猶未醒,連忙起來叫他。寶玉已翻身醒了,笑道:“可遲了!”因又推芳官起身。那芳官坐起來,猶發怔揉眼睛。襲人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芳官聽了,瞧了一瞧,方知道和寶玉同榻,忙笑的下地來,說:“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寶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說著,丫頭進來伺候梳洗。寶玉笑道:“昨兒有擾,今兒晚上我還席。”襲人笑道:“罷罷罷,今兒可別鬧了,再鬧就有人說話了。”寶玉道:“怕什麼,不過才兩次罷了。咱們也算是會吃酒了,那一壇子酒,怎麼就吃光了。正是有趣,偏又沒了。”襲人笑道:“原要這樣才有趣。必至興盡了,反無後味了,昨兒都好上來了,晴雯連臊也忘了,我記得他還唱了一個。”四兒笑道:“姐姐忘了,連姐姐還唱了一個呢。在席的誰沒唱過!”眾人聽了,俱紅了臉,用兩手握著笑個不住。
忽見平兒笑嘻嘻的走來,說親自來請昨日在席的人:“今兒我還東,短一個也使不得。”眾人忙讓坐吃茶。晴雯笑道:“可惜昨夜沒他。”平兒忙問:“你們夜裏做什麼來?”襲人便說:“告訴不得你。昨兒夜裏熱鬧非常,連往日老太太,太太帶著眾人頑也不及昨兒這一頑。一壇酒我們都鼓搗光了,一個個吃的把臊都丟了,三不知的又都唱起來。四更多天才橫三豎四的打了一個盹兒。”平兒笑道:“好,白和我要了酒來。也不請我,還說著給我聽,氣我。”晴雯道:“今兒他還席,必來請你的,等著罷。”平兒笑問道:“他是誰,誰是他?”晴雯聽了趕著笑打,說著:“偏你這耳朵尖,聽得真。”平兒笑道:“這會子有事不和你說,我幹事去了。一回再打發人來請,一個不到,我是打上門來的。”寶玉等忙留,他已經去了。
這裏寶玉梳洗了正吃茶,忽然一眼看見硯台底下壓著一張紙,因說道:“你們這隨便混壓東西也不好。”襲人晴雯等忙問:“又怎麼了,誰又有了不是了?”寶玉指道:“硯台下是什麼?一定又是那位的樣子忘記了收的。”晴雯忙啟硯拿了出來,卻是一張字帖兒,遞與寶玉看時,原來是一張粉箋子,上麵寫著"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寶玉看畢,直跳了起來,忙問:“這是誰接了來的?也不告訴。”襲人晴雯等見了這般,不知當是那個要緊的人來的帖子,忙一齊問:“昨兒誰接下了一個帖子?”四兒忙飛跑進來,笑說:“昨兒妙玉並沒親來,隻打發個媽媽送來。我就擱在那裏,誰知一頓酒就忘了。”眾人聽了,道:“我當誰的,這樣大驚小怪,這也不值的。”寶玉忙命:“快拿紙來。”當時拿了紙,研了墨,看他下著"檻外人"三字,自己竟不知回帖上回個什麼字樣才相敵。隻管提筆出神,半天仍沒主意。因又想:“若問寶釵去,他必又批評怪誕,不如問黛玉去。”
想罷,袖了帖兒,徑來尋黛玉。剛過了沁芳亭,忽見岫煙顫顫巍巍的迎麵走來。寶玉忙問:“姐姐那裏去?”岫煙笑道:“我找妙玉說話。”寶玉聽了詫異,說道:“他為人孤癖,不合時宜,萬人不入他目。原來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們一流的俗人。”岫煙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過十年的鄰居,隻一牆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煉,我家原寒素,賃的是他廟裏的房子,住了十年,無事到他廟裏去作伴。我所認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貧賤之交,又有半師之分。因我們投親去了,聞得他因不合時宜,權勢不容,竟投到這裏來。如今又天緣湊合,我們得遇,舊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勝當日。”寶玉聽了,恍如聽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野鶴閑雲,原來有本而來。正因他的一件事我為難,要請教別人去。如今遇見姐姐,真是天緣巧合,求姐姐指教。”說著,便將拜帖取與岫煙看。岫煙笑道:“他這脾氣竟不能改,竟是生成這等放誕詭僻了。從來沒見拜帖上下別號的,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個什麼道理。”寶玉聽說,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個些微有知識的,方給我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麼字樣才好,竟沒了主意,正要去問林妹妹,可巧遇見了姐姐。”岫煙聽了寶玉這話,且隻顧用眼上下細細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語說的‘聞名不如見麵’,又怪不得妙玉竟下這帖子給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給你那些梅花。既連他這樣,少不得我告訴你原故。他常說:‘古人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皆無好詩,隻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所以他自稱‘檻外之人’。又常讚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由鮮親猿啤的,你就還他個‘世人’。畸人者,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檻外之人’,是自謂蹈於鐵檻之外了,故你如今隻下‘檻內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寶玉聽了,如醍醐灌頂,噯喲了一聲,方笑道:“怪道我們家廟說是‘鐵檻寺'呢,原來有這一說。姐姐就請,讓我去寫回帖。”岫煙聽了,便自往櫳翠庵來。寶玉回房寫了帖子,上麵隻寫"檻內人寶玉熏沐謹拜"幾字,親自拿了到櫳翠庵,隻隔門縫兒投進去便回來了。
因又見芳官梳了頭,挽起來,帶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妝,又命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又說:“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腳上穿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散著褲腿,隻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稱心,又說:“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隻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寶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來。”芳官笑道:“我說你是無才的。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想這話可妙?”寶玉聽了,喜出意外,忙笑道:“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們有福,生在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聖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醜,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幹一戈,皆天使其拱手ェ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雖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芳官聽了有理,二人自為妥貼甚宜。寶玉便叫他"耶律雄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