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俏平兒情掩蝦須鐲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2 / 3)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麵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裏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麵。”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裏,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裏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裏去,就說我們這裏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隻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曆曆,焉得不關心。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隻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裏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裏有許多話,隻是口裏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麵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複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發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裏好了,隻嗽了兩遍,卻隻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麵說,一麵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隻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麵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隻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裏,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麼說呢。”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才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隻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製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麵向裏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麼?”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隻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哦Ц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隻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回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寶玉隻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隻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隻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