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蓮便起身出來瞅人不防去了,至門外,命小廝杏奴:“先家去罷,我到城外就來。”說畢,已跨馬直出北門,橋上等候薛蟠。沒頓飯時工夫,隻見薛蟠騎著一匹大馬,遠遠的趕了來,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隻顧望遠處瞧,不曾留心近處,反踩過去了。湘蓮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馬隨後趕來。薛蟠往前看時,漸漸人煙稀少,便又圈馬回來再找,不想一回頭見了湘蓮,如獲奇珍,忙笑道:“我說你是個再不失信的。”湘蓮笑道:“快往前走,仔細人看見跟了來,就不便了。”說著,先就撒馬前去,薛蟠也緊緊的跟來。
湘蓮見前麵人跡已稀,且有一帶葦塘,便下馬,將馬拴在樹上,向薛蟠笑道:“你下來,咱們先設個誓,日後要變了心,告訴人去的,便應了誓。”薛蟠笑道:“這話有理。”連忙下了馬,也拴在樹上,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隻聽"Г"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隻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隻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先還要掙挫起來,又被湘蓮用腳尖點了兩點,仍舊跌倒,口內說道:“原是兩家情願,你不依,隻好說,為什麼哄出我來打我?”一麵說,一麵亂罵。湘蓮道:“我把你瞎了眼的,你認認柳大爺是誰!你不說哀求,你還傷我!我打死你也無益,隻給你個利害罷。”說著,便取了馬鞭過來,從背至脛,打了三四十下。薛蟠酒已醒了大半,覺得疼痛難禁,不禁有"噯喲"之聲。湘蓮冷笑道:“也隻如此!我隻當你是不怕打的。”一麵說,一麵又把薛蟠的左腿拉起來,朝葦中濘泥處拉了幾步,滾的滿身泥水,又問道:“你可認得我了?”薛蟠不應,隻伏著哼哼。湘蓮又擲下鞭子,用拳頭向他身上擂了幾下。薛蟠便亂滾亂叫,說:“肋條折了。我知道你是正經人,因為我錯聽了旁人的話了。”湘蓮道:“不用拉別人,你隻說現在的。”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爺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麵聽了,一麵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說著,隻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咽下去,隻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熏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裏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誰知賈珍等席上忽不見了他兩個,各處尋找不見。有人說:“恍惚出北門去了。”薛蟠的小廝們素日是懼他的,他吩咐不許跟去,誰還敢找去?後來還是賈珍不放心,命賈蓉帶著小廝們尋蹤問跡的直找出北門,下橋二裏多路,忽見葦坑邊薛蟠的馬拴在那裏。眾人都道:“可好了!有馬必有人。”一齊來至馬前,隻聽葦中有人呻吟。大家忙走來一看,隻見薛蟠衣衫零碎,麵目腫破,沒頭沒臉,遍身內外,滾的似個泥豬一般。賈蓉心內已猜著九分了,忙下馬令人攙了出來,笑道:“薛大叔天天調情,今兒調到葦子坑裏來了。必定是龍王爺也愛上你風流,要你招駙馬去,你就碰到龍犄角上了。”薛蟠羞的恨沒地縫兒鑽不進去,那裏爬的上馬去?賈蓉隻得命人趕到關廂裏雇了一乘小轎子,薛蟠坐了,一齊進城。賈蓉還要抬往賴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訴人,賈蓉方依允了,讓他各自回家。賈蓉仍往賴家回複賈珍,並說方才形景。賈珍也知為湘蓮所打,也笑道:“他須得吃個虧才好。”至晚散了,便來問候。薛蟠自在臥房將養,推病不見。
賈母等回來各自歸家時,薛姨媽與寶釵見香菱哭得眼睛腫了。問其原故,忙趕來瞧薛蟠時,臉上身上雖有傷痕,並未傷筋動骨。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匱?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寶釵忙勸道:“這不是什麼大事,不過他們一處吃酒,酒後反臉常情。誰醉了,多挨幾下子打,也是有的。況且咱們家無法無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媽不過是心疼的緣故。要出氣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養好了出的去時,那邊珍大爺璉二爺這幹人也未必白丟開了,自然備個東道,叫了那個人來,當著眾人替哥哥賠不是認罪就是了。如今媽先當件大事告訴眾人,倒顯得媽偏心溺愛,縱容他生事招人,今兒偶然吃了一次虧,媽就這樣興師動眾,倚著親戚之勢欺壓常人。”薛姨媽聽了道:“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塗了。”寶釵笑道:“這才好呢。他又不怕媽,又不聽人勸,一天縱似一天,吃過兩三個虧,他倒罷了。”薛蟠睡在炕上痛罵柳湘蓮,又命小廝們去拆他的房子,打死他,和他打官司。薛姨媽禁住小廝們,隻說柳湘蓮一時酒後放肆,如今酒醒,後悔不及,懼罪逃走了。薛蟠聽見如此說了,要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