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裏,隻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裏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他不常過來,今兒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隻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係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げ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裏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裏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裏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裏的事情也不大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掂記你,並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一麵說著,已到賈母房中。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貼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隻要寬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隻是胸隔悶飽,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麼。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裏辦一桌淨素菜來,請他在這裏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今兒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隻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裏的顯亮,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以後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裏稍寬。隻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麼?”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裏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裏又急。”彩雲道:“你急什麼?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他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麼?”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裏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這裏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麵,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他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他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裏,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裏,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現今他父親不在家中,隻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隻想這些好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他。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裏,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他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那裏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隻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裏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隻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麵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琥珀聽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裏打算告訴鴛鴦,叫他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隻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這裏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幹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裏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廚房裏還該多派幾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隻是這項銀子在那裏打算?”賈璉道:“這種銀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隻要辦的好,我想外麵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複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麼樣?”平兒把嘴往裏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隻怕養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麼。快叫人將屋裏收拾收拾就該紮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麼。”鳳姐道:“咱們這裏還有什麼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麼!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裏,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麵又報太醫進來了,賈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他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鍾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麼隻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裏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