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
話說寶釵叫襲人問出原故,恐寶玉悲傷成疾,便將黛玉臨死的話與襲人假作閑談,說是:“人生在世,有意有情,到了死後各自幹各自的去了,並不是生前那樣個人死後還是這樣。活人雖有癡心,死的竟不知道。況且林姑娘既說仙去,他看凡人是個不堪的濁物,那裏還肯混在世上。隻是人自己疑心,所以招些邪魔外祟來纏擾了。”寶釵雖是與襲人說話,原說給寶玉聽的。襲人會意,也說是"沒有的事。若說林姑娘的魂靈兒還在園裏,我們也算好的,怎麼不曾夢見了一次。”寶玉在外聞聽得,細細的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幾遍,怎麼從沒夢過。想是他到天上去了,瞧我這凡夫俗子不能交通神明,所以夢都沒有一個兒。我就在外間睡著,或者我從園裏回來,他知道我的實心,肯與我夢裏一見。我必要問他實在那裏去了,我也時常祭奠。若是果然不理我這濁物,竟無一夢,我便不想他了。”主意已定,便說:“我今夜就在外間睡了,你們也不用管我。”寶釵也不強他,隻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你不瞧瞧,太太因你園裏去了急得話都說不出來。若是知道還不保養身子,倘或老太太知道了,又說我們不用心。”寶玉道:“白這麼說罷咧,我坐一會子就進來。你也乏了,先睡罷。”寶釵知他必進來的,假意說道:“我睡了,叫襲姑娘伺候你罷。”寶玉聽了,正合機宜。候寶釵睡了,他便叫襲人麝月另鋪設下一副被褥,常叫人進來瞧二奶奶睡著了沒有。寶釵故意裝睡,也是一夜不寧。那寶玉知是寶釵睡著,便與襲人道:“你們各自睡罷,我又不傷感。你若不信,你就伏侍我睡了再進去,隻要不驚動我就是了。”襲人果然伏侍他睡下,便預備下了茶水,關好了門,進裏間去照應一回,各自假寐,寶玉若有動靜,再為出來。寶玉見襲人等進來,便將坐更的兩個婆子支到外頭,他輕輕的坐起來,暗暗的祝了幾句,便睡下了,欲與神交。起初再睡不著,以後把心一靜,便睡去了。豈知一夜安眠,直到天亮。寶玉醒來,拭眼坐起來想了一回,並無有夢,便歎口氣道:“正是‘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寶釵卻一夜反沒有睡著,聽寶玉在外邊念這兩句,便接口道:“這句又說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時,又該生氣了。”寶玉聽了,反不好意思,隻得起來搭訕著往裏間走來,說:“我原要進來的,不覺得一個盹兒就打著了。”寶釵道:“你進來不進來與我什麼相幹。”襲人等本沒有睡,眼見他們兩個說話,即忙倒上茶來。已見老太太那邊打發小丫頭來,問:“寶二爺昨睡得安頓麼?若安頓時,早早的同二奶奶梳洗了就過去。”襲人便說:“你去回老太太,說寶玉昨夜很安頓,回來就過來。”小丫頭去了。
寶釵起來梳洗了,鶯兒襲人等跟著先到賈母那裏行了禮,便到王夫人那邊起至鳳姐都讓過了,仍到賈母處,見他母親也過來了。大家問起:“寶玉晚上好麼?”寶釵便說:“回去就睡了,沒有什麼。”眾人放心,又說些閑話。隻見小丫頭進來說:“二姑奶奶要回去了。聽見說孫姑爺那邊人來到大太太那裏說了些話,大太太叫人到四姑娘那邊說不必留了,讓他去罷。如今二姑奶奶在大太太那邊哭呢,大約就過來辭老太太。”賈母眾人聽了,心中好不自在,都說:“二姑娘這樣一個人,為什麼命裏遭著這樣的人,一輩子不能出頭。這便怎麼好!”說著,迎春進來,淚痕滿麵,因為是寶釵的好日子,隻得含著淚,辭了眾人要回去。賈母知道他的苦處,也不便強留,隻說道:“你回去也罷了。但是不要悲傷,碰著了這樣人,也是沒法兒的。過幾天我再打發人接你去。”迎春道:“老太太始終疼我,如今也疼不來了。可憐我隻是沒有再來的時候了。”說著,眼淚直流。眾人都勸道:“這有什麼不能回來的?比不得你三妹妹,隔得遠,要見麵就難了。”賈母等想起探春,不覺也大家落淚,隻為是寶釵的生日,即轉悲為喜說:“這也不難,隻要海疆平靜,那邊親家調進京來,就見的著了。”大家說:“可不是這麼著呢。”說著,迎春隻得含悲而別。眾人送了出來,仍回賈母那裏。從早至暮,又鬧了一天。
眾人見賈母勞乏,各自散了。獨有薛姨媽辭了賈母,到寶釵那裏,說道:“你哥哥是今年過了,直要等到皇恩大赦的時候減了等才好贖罪。這幾年叫我孤苦伶仃怎麼處!我想要與你二哥哥完婚,你想想好不好?”寶釵道:“媽媽是為著大哥哥娶了親唬怕的了,所以把二哥哥的事猶豫起來。據我說很該就辦。邢姑娘是媽媽知道的,如今在這裏也很苦,娶了去雖說我家窮,究竟比他傍人門戶好多著呢。”薛姨媽道:“你得便的時候就去告訴老太太,說我家沒人,就要揀日子了。”寶釵道:“媽媽隻管同二哥哥商量,挑個好日子,過來和老太太,大太太說了,娶過去就完了一宗事。這裏大太太也巴不得娶了去才好。”薛姨媽道:“今日聽見史姑娘也就回去了,老太太心裏要留你妹妹在這裏住幾天,所以他住下了。我想他也是不定多早晚就走的人了,你們姊妹們也多敘幾天話兒。”寶釵道:“正是呢。”於是薛姨媽又坐了一坐,出來辭了眾人回去了。
卻說寶玉晚間歸房,因想昨夜黛玉竟不入夢,“或者他已經成仙,所以不肯來見我這種濁人也是有的,不然就是我的性兒太急了,也未可知。”便想了個主意,向寶釵說道:“我昨夜偶然在外間睡著,似乎比在屋裏睡的安穩些,今日起來心裏也覺清靜些。我的意思還要在外間睡兩夜,隻怕你們又來攔我。”寶釵聽了,明知早晨他嘴裏念詩是為著黛玉的事了。想來他那個呆性是不能勸的,倒好叫他睡兩夜,索性自己死了心也罷了,況兼昨夜聽他睡的倒也安靜,便道:“好沒來由,你隻管睡去,我們攔你作什麼!但隻不要胡思亂想,招出些邪魔外祟來。”寶玉笑道:“誰想什麼!”襲人道:“依我勸二爺竟還是屋裏睡罷,外邊一時照應不到,著了風倒不好。”寶玉未及答言,寶釵卻向襲人使了個眼色。襲人會意,便道:“也罷,叫個人跟著你罷,夜裏好倒茶倒水的。”寶玉便笑道:“這麼說,你就跟了我來。”襲人聽了倒沒意思起來,登時飛紅了臉,一聲也不言語。寶釵素知襲人穩重,便說道:“他是跟慣了我的,還叫他跟著我罷。叫麝月五兒照料著也罷了。況且今日他跟著我鬧了一天也乏了,該叫他歇歇了。”寶玉隻得笑著出來。寶釵因命麝月五兒給寶玉仍在外間鋪設了,又囑咐兩個人醒睡些,要茶要水都留點神兒。
兩個答應著出來,看見寶玉端然坐在床上,閉目合掌,居然象個和尚一般,兩個也不敢言語,隻管瞅著他笑。寶釵又命襲人出來照應。襲人看見這般卻也好笑,便輕輕的叫道:“該睡了,怎麼又打起坐來了!”寶玉睜開眼看見襲人,便道:“你們隻管睡罷,我坐一坐就睡。”襲人道:“因為你昨日那個光景,鬧的二奶奶一夜沒睡。你再這麼著,成何事體。”寶玉料著自己不睡都不肯睡,便收拾睡下。襲人又囑咐了麝月等幾句,才進去關門睡了。這裏麝月五兒兩個人也收拾了被褥,伺候寶玉睡著,各自歇下。
那知寶玉要睡越睡不著,見他兩個人在那裏打鋪,忽然想起那年襲人不在家時晴雯麝月兩個人伏侍,夜間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為沒穿衣服著了涼,後來還是從這個病上死的。想到這裏,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忽又想起鳳姐說五兒給晴雯脫了個影兒,因又將想晴雯的心腸移在五兒身上。自己假裝睡著,偷偷的看那五兒,越瞧越象晴雯,不覺呆性複發。聽了聽,裏間已無聲息,知是睡了。卻見麝月也睡著了,便故意叫了麝月兩聲,卻不答應。五兒聽見寶玉喚人,便問道:“二爺要什麼?”寶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兒見麝月已睡,隻得起來重新剪了蠟花,倒了一鍾茶來,一手托著漱盂。卻因趕忙起來的,身上隻穿著一件桃紅綾子小襖兒,鬆鬆的挽著一個兒。寶玉看時,居然晴雯複生。忽又想起晴雯說的"早知擔個虛名,也就打個正經主意了",不覺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