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隻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裏更不比從前,諸事要謹慎才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著。不是才回家就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通紅的,也隻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複進內,眾女仆行禮,不必多贅。
隻說寶玉因昨日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裏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功課,所以如此,隻得過來安慰。寶玉便借此走去向寶釵說:“你今晚先睡,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了三言倒忘兩語,老爺瞧著不好。你先睡,叫襲人陪我略坐坐。”寶釵不便強他,點頭應允。
寶玉出來便輕輕和襲人說,央他:“把紫鵑叫來,有話問他。但紫鵑見了我,臉上總是有氣,組須得你去解勸開了再來才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麼又定到這上頭去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了。好姐姐,你快去叫他來。”襲人道:“他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所以你得去說明了才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和他的心麼?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的人了!”說著這話,他瞧瞧裏間屋子,用手指著說:“他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他們捉弄的。好端端把個林姑娘弄死了。就是他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他死了也不抱怨我嘎。你到底聽見三姑娘他們說過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他們姑娘,也是恨的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他死了,我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祭他呢。這是林姑娘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難道倒不及晴雯麼?我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況且林姑娘死了還有靈聖的,他想起來不是更抱怨我麼?”襲人道:“你要祭就祭去,誰攔著你呢。”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篇祭文,不知道如今怎麼一點靈機都沒有了。要祭別人呢,胡亂還使得,祭他是斷斷粗糙不得一點的。所以叫紫鵑來問他姑娘的心,他打那裏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裏還想得出來,病後都記不得了。你倒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麼忽然死的?他好的時候我不去,他怎麼說來著?我病的時候,他不來,他又怎麼說來著?所有他的東西,我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呢。”寶玉道:“我不信。林姑娘既是念我為什麼臨死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做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他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到底不知道棺材裏有他沒有。”襲人道:“你這話越發糊塗了,怎麼一個人沒死就擱在棺材裏當死了的呢!”寶玉道:“不是嘎!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你到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他要肯來還好,要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的主意:明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他,或是倒可仔細。遇著閑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裏的著急。”
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襲人聽了,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隻得進去,又向襲人耳語道:“明兒好歹別忘了。”襲人笑道:“知道了。”麝月抹著臉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兒了。為什麼不和二奶奶說明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兒,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的嘴!”回頭對寶玉道:“這不是你鬧的?說了四更天的話。”一麵說,一麵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次日,還想這事。隻聽得外頭傳進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三推辭,說不必唱戲,竟在家裏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