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者上前說:“小民鬥膽問一問將軍,大軍可是要對王大戶不利?”
張尋仔細端詳了一下老者,穿著光潔,佩戴考究,不像尋常百姓,想是當地商戶,應該就是這出“百姓請命”戲碼的總指揮了。張尋板起麵孔,正色道:“我軍效忠朝廷,戮力同心,拋頭灑血,討伐巢逆。來到長葛,是為國效力。地方大戶,受國朝庇護,積粟成山,得享富貴。如今國家有難,社稷將傾,正是富民為國出力之時。不想他王大戶為富不仁,見我勇士過境,竟然一毛不拔,不願為國出一粒米,一文錢。天下太平,坐享其成的時候有他。國家危難,需要仁人誌士為國盡忠的時候就不見他。這樣的大戶,人人得而誅之,難道隻是我軍要對其不利嗎?”
一席話說得那老者臉上一會青一會白,沒了言語。站在老者身後一個尖嘴短須的中年人見狀,站了出來,向張尋拱手道:“小民城西聶記米行掌櫃。聞將軍言,不敢苟同。”
張尋:“講來!”
聶掌櫃:“小民聞‘能者多勞。’又聞‘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國難當頭,將軍文韜武略,挺身而出,自是能者,小民無盡欽佩。而他王大戶,家主王員外過世多年,隻剩一家孤兒寡母,亂世中勉強維持一個家業。即便如此,王家仍然開粥廠,廣布施。招撫流民,救濟孤寡。敢問將軍,流血流汗上陣殺賊是為國出力,出錢出糧保境安民,就不是為國出力了嗎?”“是啊是啊!”眾百姓一齊亂哄哄的說。
果然是商人,好一張巧嘴,黑的也能說成白的!張尋不能這樣就被駁倒,冷笑一聲,說:“好一個保境安民,為國出力!他王家保得是哪國的民?出得是哪國的力?巢賊來了他做順民,官軍來了他就避而不見。這是不是說明他對朝廷不忠,心向巢賊?如此王家便不是什麼大戶,而是國賊,我身為官軍指揮使,討之豈不是名正言順?”
聶掌櫃也被說得啞口無言,隻好撲通一聲跪下,哭腔說:“冤枉啊!王家人和巢賊從無瓜葛,也從來心向朝廷,忠心耿耿啊!”其他百姓也一齊央求,連呼冤枉,求張尋放過王家。忽然又有百姓高呼:“劉縣尊來了!”“劉縣尊為我們做主啊!”
張尋回頭一看,從另一邊小路上來了一頂小轎,正是縣令劉師乙。
劉老頭來到張尋跟前,深鞠一躬。張尋問:“劉縣令可是來勸我別動王家?”
“非也。老夫是來求張將軍,給我們長葛縣留一點人口,不要讓這千年古縣,成為一座空城。”說著話劉師乙竟然老淚縱橫。
張尋聽得奇怪,說:“劉縣令這是哪裏話?我何曾掠過你長葛人口?”
“將軍是沒掠我縣人口,但是如果將軍滅了長葛王家,那長葛早晚會變成一座空城。”
“此話怎講?”
“因為這城中最後的三百餘戶,有兩百七八都是王家部曲。王家要是不在了,這些人自然就都散了,長葛縣也就不複存在了!”
原來,長葛縣現存的大部分居民都是租用王家店鋪經商的商戶,小部分是王家的雜役,在官方統計上,統統都算是王家合戶。因王家是受唐朝稅收照顧的“衣冠戶”,其部曲合戶統統可免雜役,可以少交不少雜稅。這些商人隨便換個地方經商,沒了作為“衣冠戶”部曲的優惠待遇,都要多交一倍的稅。因此才舍不得離開長葛。而王家又能善待這些商家,不僅店租極低,還允許拖欠,並不催逼追繳,因此深得這些商人愛戴。
劉縣令說完,張尋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敢冒死阻攔自己。還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劉縣令這些話不但沒能讓張尋回心轉意,反倒更讓他生氣。他看著眼前這些商人,高聲說:“都給我閃開!國家危難之際,你們卻自私自利,隻求自保,整天盤算著如何少給國家繳稅!不願為國家出力也就罷了,別人為國奮戰,你們竟然還有臉阻攔!都給我閃開!否則休怪我刀劍無眼!”
“嗬嗬,張將軍好大的官威啊!”忽然從王家坊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張尋循聲看去,發現一個戴著麵紗的白衣女子,由侍女攙扶著,緩步走來。跪地的百姓見了,紛紛叩頭,齊呼:“家主!”
終於見著王家人了,沒想到王家家主,竟然是一個弱女子。
那女子見了張尋,說:“張將軍也是求全責備,錯怪這些百姓了。近些年戰亂連綿,我長葛百姓,哪家哪戶沒為朝廷貢獻過自己的子侄?可結果呢?戰亂無止無休。各路節度你方唱罷我登場,過路的人人都稱自己是為國效力,可有幾個是真正替大唐天子打仗?各自爭奪地盤罷了。這樣的世道,張將軍也怪百姓隻求自保嗎?你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國效力,誰能證明?誰知道你是不是狼子野心,擁兵自重呢?”
好犀利的言辭!張尋暗自讚歎。這王家家主果然不同凡響,真是巾幗不讓須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