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畢,伏枕而臥,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來,梳洗罷,尚武請到內堂相陪早膳。隻見鍾愛進來稟道:“昨奉老爺將令,查點過往兵船,並無婦女夾帶。”梁生聽說,心上略放寬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著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隻等那兩個牙將回報,便知分曉。”過了幾日,先有一個牙將聞來稟複道:“奉令查訪民居,並無女子流寓。近因兵丁過往本處,婦女兀自躲開了,那有別處女子流寓在此。”梁生聞言方分愁悶。次日,那一個牙將回來報說:“小將奉令分頭查訪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裏外一個荒僻所在,有一華州人桑繼虛,同一中年婦人, 與一女子流寓在彼。 婦人姓趙氏,女子名夢蕙。”梁生聽說喜道:“此必夢蘭也,他改名避難,故易蘭為意,托言是華州人,那趙氏想就是錢乳娘,這桑繼虛或即桑家戚屬,護送小姐至此。吾當親往訪之,”尚武便教備馬與梁生騎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馬,叫牙將領著,徑望那所在。才行了半日,牙將遙指道:“前麵樹林中隱隱露出這幾間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馬而進。到得林中,下了馬,至茅屋前探望,隻見繞屋鬆陰柴扉半掩,連叩數下並沒人應。梁生喚牙將看著馬,自己款款啟扉而入,到草堂上揚聲問道:“這裏是桑家麼?小生梁棟材特來探候。”叫了幾聲,隻是沒人應。梁生心疑,再走進一步張看時,隻見裏麵門戶洞開,寂然無人。梁生一頭叫,一頭直步進內裏,卻原來是一所空屋,並無一個人影。梁生驚訝,轉身出外,問牙將道:“莫非不是此間,你領差路了?”牙將道:“小將昨日親來過的,如何會差?”梁生道:“既如此,怎麼並沒一人在內?”牙將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麼今日就不見起來?莫非到因小將來查訪了,他恐有什麼擾累,故躲開去麼?”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驚動他便好。”牙將道:“小將不曾驚動他,原對他說明的。”梁生道:“說什麼?”牙將道:“說是老爺的內親梁相公要尋一流寓的女子,故來查訪,並無擾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夢蘭,他曉得我來尋,他決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夢蘭了。想又另是個桑夢蕙,真個從華州來的。”徘徊了半響,沒處根尋,荒僻所在,又無鄰裏可問,隻得悵然而返。
看官聽說,那桑夢蕙不是別人,就是夢蘭母舅劉虛齋之女劉夢蕙。這桑繼虛即乃兄劉繼虛也。繼虛在華州為賦役所苦,遂棄卻田產,與妻子趙氏、妹子夢蕙一同逃避。這夢蕙生得聰明美麗,才貌也竟與表姊桑夢蘭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隨著兄嫂度日。當下繼虛夫婦挈了他逃離華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暫住,一則脫避役累,二來就要桑公替夢蕙尋頭好親事。計算定了,竟望襄州進發。又恐華州有人來追趕,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問知桑公已沒於任所,一時進退無路,隻得就在均州賃屋居住。後因兵丁過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見有防禦使標下牙將齎著令箭來查訪流寓女子,說要開報姓名去聽憑什麼梁相公識認。繼虛恐有擾累,不敢說出真姓,因本意原為欲投桑公而來,故即假說姓桑。一等牙將報名去後,便連夜領了妻子、妹子另投別村暫寓,以避纏擾。梁生不知其中就裏,聽得牙將回報,隻道夢蕙真個姓桑,桑夢蕙即是桑夢蘭,遂空自奔訪這一遭。不惟真桑夢蘭不曾尋見,連那假桑夢蕙也無影無蹤,但聞其名,未見其麵。正是:
夢蘭夢蕙名相似,未知是一還是二。
縱然尋著也差訛,何況根尋無覓處。
梁生當日尋訪桑家寓所,卻尋了一個空。躊躇瞻望了一回,隻得仍舊上馬,同著牙將緩轡而歸。真個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一路上,不住聲的長籲短歎。到了衙署中,尚武接著問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項事述了一遍,谘嗟不已。尚武道:“賢弟不必愁煩,我料桑小姐決不到這裏來。他向以歸途難阻,故久居襄中,豈有今日忽欲冒險而歸之理。吾聞桑老先生一向僑寓長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長安去了。賢弟若要尋他,須往長安去尋。況今當大比之年,賢弟正該上京應舉,不但訪問鳳鸞消息,並可遂你鵬程鶚薦之誌。”梁生道:“若尋不出鸞消風息,便連鵬程鶚薦之誌也厭冷了。”尚武道:“賢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說這灰心的話。”
正談論間,隻見那差往襄州去的軍官回來了稟說:“襄州的公差並沒有姓景的,無可查解。梁家老蒼頭梁忠並不曾回來。欒雲、賴本初都不在家裏。近日郡中正在鄉裏舉報科舉, 他兩個卻不候科舉, 到出外遊學去了。”尚武聽罷,對梁生道:“失錦事小,隻尋著小姐要緊。今郡中正報科舉,賢弟決該入京應試,乘便尋訪小姐。待我移文襄州,教他速備科舉文書,起送賢弟赴京便了。”梁生見尚武美意惓惓,又想此處尋不著夢蘭,隻得要往長安走一遭。便依了尚武言語,打點赴京。尚武隨又遣人責文往襄州,要他舉報梁生科舉。不則一日,襄州的科舉文書到了。梁生正待起身,不想忽然患起病來,起身不得。原來,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藥麻翻露宿了一夜,受了些寒,次日,又走了一早晨,受了些饑渴勞苦,到得官塘上,又受了兵丁的氣,及到尚武府中,又因訪不出夢蘭消息,心裏十分憂悶,為此染成一病,甚是沉重。慌得尚武忙請良醫調治,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寬慰,過了月餘,方才痊可,正是:
隻為三生謀半笑 幾將一命赴重泉。
梁生病體稍痊,便要辭別起身。尚武道:“尊恙初愈,禁不得路途勞頓。況今場期已逼,你就起身去,也趕不及考試了。不如且寬心住在此,等身子強健,那時徑去尋訪小姐未遲。”梁生沒奈何,隻得且住在尚武府中。尚武公務之暇,便與梁生閑談小飲,替他消遣悶懷。一日,正當月圓之夜,梁生酒罷歸寢,見臥室庭中月光如畫,因步出階前,仰視明月,心中想起夢蘭,淒然流淚。徘徊了半晌,覺道身子困倦,回步入室,恁幾而臥。才朦朧睡去,耳邊如聞環珮之聲,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美人,手持一枝蘭花,半雲半露,立於庭中,指著梁生說道:
欲知桑氏消與息,好問長安舊相識。
梁生聽說,忙起身走上前去,要問個明白,卻被門檻絆了一跤,猛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看庭中月光依舊明朗,聽軍中金鼓已打二更,想道:“方才夢中分明是一位仙女來指示迷途,但他言語不甚明白,隻說桑氏消與息,知是好消息,惡消息?”又想道:“我從未到長安,有甚舊相識在那裏,卻教我去問他?”忽又想道:“前聞錢乳娘說桑小姐初生時,他母親夢一持蘭仙女以半錦與他,說他女兒的婚姻在半錦上,今若就是這位仙女來教我,定有好處。”卻又轉一念道:“夢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細,莫非不是什麼仙女,竟是桑小姐已死,他的魂魄來與我相會麼?”左猜右想,驚疑不定,準準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次日起來,把夢中之語說與尚武知道。尚武道:“我原教賢弟到長安去,這夢兆正與我意相合。”梁生道:“隻是小弟從未到長安,那有舊相識在彼?”尚武道:“好教賢弟得知,今早接得邸報,前任襄州太守柳玭欽召還朝,仍授殿中侍禦史,這難道不是賢弟的舊相識?”梁生道:“若柳公在長安,小弟正好去會他,但他自從華州入京,與桑小姐無涉,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問。”尚武道:“夢兆甚奇,必然靈驗,賢弟到彼自有分曉。”梁生道:“表兄說得是。”便收拾行李,即日要行。尚武見他身子已強健,遂不複挽留,多將盤費相贈,治酒餞別。飲酒間,尚武道:“本該令鍾愛伏侍舊主到京,但我即日將興屯政,發兵開墾閑田,要他往來監督,不便遠差。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罷。”梁生謝道:“小弟隻有一個老仆梁忠,不幸中途分散,今得表兄遣人相送,最感厚意。”尚武便喚過一個小校,給與盤纏,分付好生送梁相公到京,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另尋了使喚的,然後討取回書來複我。小校領諾。尚武又教選一匹好馬,送與梁生騎坐。梁生拜謝上馬。尚武也上馬相送。鍾愛也隨在後邊,送至十裏長亭。梁薛二人灑淚叮嚀珍重而別。尚武自引著從人回去了。鍾愛又獨自送了一程。梁生道:“你來得遠了,回去罷。”鍾愛涕泣拜辭,懷中取出白銀二十兩奉與梁生說道:“須些薄意,聊表小人孝敬之心。”梁生道:“薛爺贈我路費已夠途中用了,何勞你又送我銀子。”鍾愛道:“小人本該伏侍官人去,隻因做了官身,不得跟隨,這點薄敬,不過聊表寸心,官人請勿推辭。”梁生見他意思誠懇,隻得受了。鍾愛道:“官人路途保重,到京之後,千萬即寄書回覆薛爺,教小人也放心得下。”又分付那隨行的小校道:“你路上須要小心伏侍,切莫怠慢,回來時,我自賞你。”說罷要行,卻又三回四顧,有依依不舍之狀。梁生見他如此光景,也覺慘然。正是:
逐去之童,能戀故主。
負心之人,不如奴子。
鍾愛掩著淚去了。梁生在馬上,一路行,一路想道:“我出門時,有老仆梁忠相隨,誰想中途拆散,不知他死活存亡,今日到虧逐去的愛童在急難中救了我。”又想道:“當初薛表兄在我家,我父母待他不如賴本初親熱,誰想今日,他到十分情重,偏是本初負義忘恩。”一路欷歔嗟歎。夜宿曉行,走夠多日,漸近長安。一日,正行間,隻見路旁貼著一張紙兒,梁生一眼看去,卻是刻的回文錦前半幅圖樣,乃驚訝道:“這半錦是我聘桑小姐的,誰人把來刊刻了圖樣,貼在這裏?”及看了後麵一行大字,一發疑惑,想道:“如何說配得半錦的,到柳府相會?難道桑小姐的半錦也像我著了人騙?被什麼柳家所得?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錦,難道那柳府又別有半幅錦不成?若說就是桑小姐的錦,怎生桑忽變為柳?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難道就是柳老師?若就是柳老師,他又何從得這半錦?既是半錦在那裏,不知人可在那裏?人與錦不知在一處,在兩處?”左猜右想,驚疑不定,有一曲《江兒水》單寫梁生此時的心事:
陌上桑,何處章台柳?可疑想著我半圖失卻難尋取。莫非他,璿璣也被人竊去?因此上,代僵忽變桃為李。若說仍然是你,難道接木移花,恰與房氏瑩波相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