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鶴汀仍去煙榻躺下,越想越氣,未及天明,喊樓下匡二點燈,還由原路踅出旁門,坐上轎子,回到石路長安客棧,敲開棧門,進房安睡,也不問起乃叔李實夫。
次日飯後,始問匡二:“四老爺來哚陸裏?”匡二笑道:“就不過大興裏哉囗。”鶴汀自己籌度,日前同實夫合買一千簍牛莊油,其棧單係實夫收存,今且取來抵用,以濟急需。爰命匡二看守,獨自步行往四馬路大興裏諸十全家,隻見門首停著一乘空的轎子,三個轎班站在天井裏。鶴汀有些惶惑,諸三姐認得鶴汀,從客堂裏望見,慌的迎出叫道:“大少爺來囗,四老爺來裏呀!”
鶴汀進去,問道:“阿是四老爺個轎子?”諸三姐道:“勿是,四老爺請得來個先生,就叫是竇小山,來裏樓浪。大少爺樓浪去請坐。”鶴汀踅上樓梯,李實夫正歪在煙榻上,撐起身來廝見。諸十全還靦靦腆腆的叫聲“大少爺”,惟竇小山先生隻顧低頭據案開方子,不相招呼。
鶴汀隨意坐下,見實夫腮邊、額角尚有好幾個瘡疤,煙盤裏預備下一疊竹紙,不住的揩拭膿水;倒是諸十全依然臉暈絆紅,眼圈烏黑,絕無半點瘢痕。
一會兒,竇小山開畢方子,告辭去了。鶴汀始問實夫要張棧單。實夫怪問道:“耐要得去做啥?”鶴汀謊答道:“昨日老翟說起,今年新花有點意思,我想去買點來浪。”
實夫聽說,冷笑一笑,正欲盤駁,忽聽得諾三姐腳聲,一步一步蹭到樓上。見他兩手攝著個大托盤,盤內堆得滿滿的,喊諸十全接來放下。諸三姐先從盤內捧出一蓋碗茶送與鶴汀,隨後搬過一盆甜饅頭,一盆鹹饅頭,一盆蛋糕,一盆空著,抓了一把西瓜子裝好,湊成四色點心,排勻在桌子中間。又分開兩雙牙筷,對麵擺列。實夫就道:“耐啥一聲勿響去買得來哉嗄?”諸三姐笑嘻嘻不答,隻把個諸十全望前用力推攝。諸十全隻得踅近兩步,說道:“大少爺請用點心。”說的聲音輕些,鶴汀不曾理會。諸三姐忍不住,自己上來,一麵說:“大少爺用點囗。”一麵取雙牙筷。每樣夾一件送在鶴汀麵前。鶴汀連聲阻止,早夾的件件俱全,還撮上些西瓜子。
實夫笑勸鶴汀:“隨意吃點。”鶴汀鑒其殷勤,拆一角蛋糕來吃,並呷口茶過口。諸三姐在旁摹然想起,連忙向抽屜尋出半匣紙煙,揀取一卷,點根紙吹,送上鶴汀,說:“大少爺請用煙。”鶴汀手中有茶碗,口中有蛋糕,接不及,吃不及,不覺好笑起來。諸十全不好意思,把諸三姐衣襟悄地一拉,諸三姐才逡巡退下。
實夫乃將藥方交與諸三姐,諸三姐因問:“先生阿曾說啥?”實夫道:“先生也不過說難好點哉,小心點。”諸三姐念聲“阿彌陀佛”,道:“難好仔罷,耐生來浪,倪心裏一徑急煞!”
諸三姐說著,轉向鶴汀,叫聲“大少爺”,慢慢說道:“四老爺末吃仔個兩筒煙,來裏鄉下勿比仔上海,隨便陸裏小煙問才是齷齷齪齪個場花,想來四老爺去吃煙末,倒勿知勿黨團下去,就過仔個毒氣。四老爺坎到辰光,怕得來,麵孔浪才是個哉!倪說:‘四老爺陸裏去過得來個嗄?’故末四老爺忒啥個寫意哉,連搭仔自家才匆曾曉得是啥場花。我同十全兩家頭成日成夜伏侍四老爺元撥困。幸虧個先生吃仔幾帖藥,好仔點;勿然,四老爺再要生下去,我同十全一徑來裏伏侍,倘忙兩家頭才過仔,一淘生起來,難末真真要死哉!大少爺阿對?”
鶴汀暗忖這段言詞,虧他說得出口,眼看著諸十全打量一番。諸三姐複道:“大少爺阿曉得?外頭人再有點勿明勿白冤枉倪個閑話,聽著仔氣煞人哚!說四老爺該個瘡,就是倪搭過撥俚毒氣。倪搭末不過十全搭仔我,清清爽爽兩家頭,啥人生個瘡嗄?要說十全生來浪,四老爺兩隻眼睛阿是瞎哉嗄?”說到這裏,一手把諸十全拖到鶴汀麵前,指著臉上道:“大少爺看囗。四老爺麵孔浪,倪十全阿有點相像?”又捋出諸十全兩隻臂膊,翻來覆去給鶴汀看了,道:“一點點影蹤才無撥(口宛)。”諸十全羞得掙脫身子,避開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