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首例地溝油製售食用油特大案件偵破紀實
大案要案
作者:李迪
一
早上,我喝了一杯三聚氰胺奶,吃了一塊蘇丹紅點心。中午,吃了兩個染色饅頭,一盤地溝油炒瘦肉精火腿腸。晚上,肚子難受不想吃飯,看了個盜版碟,蓋上黑心棉被子睡了。夜裏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蛇要咬我。我叫起來:“我喝的是三聚氰胺,吃的是地溝油,你敢咬我?毒死你!”蛇一聽,嚇得扭頭就跑……
這個段子,是丁仕輝在“大走訪”中聽老百姓說的。聽的人都笑了,他笑不起來。
丁仕輝,中等個兒,大眼睛,機敏幹練,說話聲音響亮,條理清楚,時間和數字記憶精準。說他已五十出頭,你會不相信。看上去實在很年輕。接觸下來,你會發現他的心更年輕。因為眼鏡秀氣,你又會覺得他有些文靜。錯了。“其實我是很勇猛的!”他這樣給自己評價。
從警三十多年,從偵查員到刑警隊隊長到重案科科長,直至現任的浙江省公安廳治安總隊副總隊長,可以說身經百戰。什麼樣的血雨腥風沒見過?什麼樣的悲喜交加沒經過?可是,2011年初,他在“大走訪”活動中聽到老百姓說這個嚇跑蛇的段子時,卻眉頭緊皺,心如石墜。
還有一次,他出差途中在小飯館吃飯,看見旁桌的幾位吃完了站起來,一位說:“哎,咱還是把剩菜打包帶走吧,要不然讓人煉成地溝油又賣給咱們吃了!”另一位說:“就是,過去吃嗎嗎香,現在吃嗎怕嗎!”第三個接上去:“就差直接給咱喂毒藥了!”丁仕輝聽著,心裏很難過。
地溝油究竟是什麼東西?它真的流向百姓餐桌了嗎?如果是真的,浙江省有沒有?如果有,源頭在哪裏?
當丁仕輝以職業賦予的責任感,對地溝油開始最初思考時,他沒有想到,日後,全國圍剿地溝油犯罪的第一仗就在浙江打響,進而掀起了公安部“打四黑除四害”行動的高潮。
二
2011年3月中旬,有群眾向浙江省寧海縣工商部門舉報,說有人在桃源街道隔水洋村附近的樹林裏支起一口大鍋,鬼鬼祟祟煮什麼東西,臭氣熏天。群眾懷疑是不法分子在製假造假。接到報案後,工商部門把這條舉報也轉告了前來進行“大走訪”活動的縣公安局治安中隊。中隊民警馮偉峰趕到現場,發現林地裏果然支起了一口大鍋,火熄了但尚有餘溫。離鍋不遠的地方有一口缸,直徑一米,缸裏盛滿又稠又黏又臭的液體,隱約可見少量沉澱物。用樹枝伸進去一挑,雞脖鴨腳魚刺蟹殼,很明顯,是廚房泔水。泔水在大缸裏沉澱後,油湯自然浮在上麵。從現場看,大鍋是用來煉油的。煉油人將缸裏的浮油舀出放入鍋裏,加火將水分煮出,剩下的就是油。馮偉峰再往鍋裏一看,沒舀淨的油明晃晃地照出他的臉。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地溝油?火有餘溫,說明煉油人就在附近。馮偉峰決定在此守候。乍暖還寒,風冷露重。日落到月升,黑夜到天明。一連兩天,蹲守未果。治安中隊調整方案,在附近村莊秘密走訪,以鍋找人。
3月26日,江蘇人峁玉華夫妻落網。一臉驚惶,兩身油膩。“鍋是我們的,油也是我們煉的。”他們說,“我們沒犯法,我們冤枉。我們煉的油能當柴油開汽車!”
寧海縣公安局治安大隊副教導員洪聚峰聞訊趕到。洪聚峰一直關注老百姓的餐桌安全。為查處雞鴨飼料添加蘇丹紅、牛百葉用雙氧水增白,他跟弟兄們磨破鞋子跑斷腿。對地溝油的議論,他也早有耳聞,所以一聽到消息就趕來了。他對峁玉華說:“你犯不犯法,要等事情弄清楚才算。你願意配合我們嗎?”
峁玉華說:“願意,願意。”
“那就好!你說你煉的油能開汽車,我現在就把汽車開過來試試。”
峁玉華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還得加工呀!”
“誰加工?是你嗎?”
“不,不。我賣給人家就不管了。”
“你賣給誰了?”
峁玉華瞪著兩眼不吭聲。
洪聚峰提高嗓門:“給你機會你不要!我還想幫你,你自己倒封了口。你不說,我們照樣能找到。你看著辦吧。來人,把他銬起來帶走!”
“別,別。”峁玉華冒汗了。“我說了,你們可別說是我說的。”
洪聚峰今年四十歲,畢業於寧波警校。從警十八年,蹲過派出所,幹過刑偵,拿下過N多案犯。別看這個生在寧海的帥哥又白又俊又文氣,你動個真格的試試?上山如鷹,下山是虎!峁玉華哪兒是他的對手?三下五除二,竹筒倒了豆子。
峁玉華承認,他們夫妻二人煉的就是地溝油,所用原料幾乎沒有成本,一是從餐廚討來的泔水,二是從飯館附近陰溝裏撈的油湯。經粗煉成油後裝進鐵皮桶,賣給了兩個收油的。一個叫不上名字,江湖人稱“天台老頭兒”;另一個是橋頭胡鎮的徐新學。
說起“天台老頭兒”,峁玉華老鴰嫌豬黑,說這老頭兒蓬頭垢麵像個花子,衣裳油得照見人。他收油不問質量,是油就行,給的錢也少。“我就把孬油賣給他,好油賣給徐新學。徐新學是安徽人,愛幹淨說話也講理。就是眼毒,盯油能盯出血,不清亮堅決不要。當然,給的價也高。他也是夫妻店,我一打手機準來。”
徐新學?不清亮不要?洪聚峰在紙上畫著問號。就他了!
3月27日,徐新學夫妻就擒。洪聚峰沒費什麼勁兒,徐新學就供出N個峁玉華這樣的散戶。他從這些散戶手裏收油,又轉手倒賣給安徽人黃長水夫妻。
“我冤枉啊!”徐新學也喊冤,“我做的事是變廢為寶啊!黃長水跟我說,他收的地溝油是用來煉柴油的!”
洪聚峰問:“你看見他煉柴油了嗎?”
徐新學搖搖頭。
“那好,你把他叫來,咱們看看他是怎麼煉柴油的。”
徐新學說:“他要是不來怎麼辦?”
洪聚峰笑了:“你說又收到了一批好油,他怎麼會不來呢?”
3月29日,黃長水接到徐新學來電,興高采烈開著一輛中型貨車趕來。車上拉著好幾個空桶,每個桶能裝四百斤油。叮鈴咚隆,叮鈴咚隆,地方到了,他傻眼了。等著他的不是徐新學。“下車吧,黃老板,咱們認識一下!”
就這樣,三對夫妻悉數歸案。因為疑點多多,經批準被關進看守所。此案定為“3·28”專案。
麵對洪聚峰的訊問,黃長水一臉舊社會:“哎喲喂,我也是個下家啊!我原來是收廢機油的,後來看到地溝油生意好,就改行了。東收西收,收夠了就倒給上家,吃點兒差價。”
黃長水交代,他收的地溝油,一部分賣給當地皮革廠或建築公司,一部分賣給外省兩個上家。一個是江蘇連雲港東海縣的王老板,另一個是叫李樹軍的山東人。李樹軍給的錢比寧海當地市價高,當地每噸五千,他多給六百。兩天前,黃長水收了四十噸油,給李樹軍打電話。李樹軍來了,一看,說油不達標,沒要。黃長水轉手倒賣給了王老板。
洪聚峰心想,好家夥,一要就四十噸!幹嗎用?
按照黃長水的線索,專案組爭分奪秒,先是跑了當地幾家企業,確認他們買過黃長水的油,也確實用於皮革製造或建築工程了。緊跟著,3月30日,洪聚峰帶著民警馮偉峰和童雪偉趕到了連雲港。經調查,王老板在連雲港東海石榴鎮開了一家鑫隆油脂廠。他剛買了黃長水四十噸油,說不定還沒消化完,是偵查地溝油去向的最佳時機。
行前,洪聚峰做了充分準備,除帶上暗拍設備外,了解到當地經濟不發達,隨身帶的便裝都是最普通的舊衣服。考慮到跨省偵查的需要,他還向寧波市公安局治安支隊三大隊隊長李曉明通報了案情。偵查員出身的李曉明說:“你們先去,我明天一早就向丁副總隊長報告。將來真要跨省辦案,還要丁副總隊長出馬。”
就這樣,家人還在熟睡,洪聚峰一行就信心滿滿地出發了。可是,一踏入石榴鎮,他們就傻眼了。鎮裏鎮外,村村點火處處冒煙,大小油脂廠多得數不清。有些廠一看來路就不正,可個個門口都掛著大牌子。鑫隆油脂廠前後是一大片田地,靠近了會暴露,離遠了仍然顯眼,老遠就能看見他們幾個孤零零地站在田裏,躲沒處躲,藏沒處藏。雖然穿上了舊衣服,但膚色、語言、走路姿態都不像當地人,偵查、暗訪都無法進行。向當地公安側麵了解,人家也說不清楚。第三天,洪聚峰決定打道回府。再這樣轉悠下去,摸不到情況不說,還可能打草驚蛇。
偵查未果。回來的路上,三個人成了悶葫蘆。洪聚峰正開著車,手機突然響了。急忙接聽,裏麵傳來熟悉的聲音——“我是丁仕輝。我到寧海了!”
三
洪聚峰前往連雲港偵查的第二天,丁仕輝就得到了李曉明的報告。
近一段時間,他研究地溝油著了迷,從一知半解起步而今幾乎成了行家,甚至連真正的食用油如花生油、大豆油是怎樣煉製的,他都了解了個底兒掉,為偵破地溝油犯罪做足了功課。簡單說,有餐廚就有地溝油。掏撈、粗煉地溝油並不犯法。因為地溝油經掏撈、粗煉後,有很多用途,可以加工生物柴油、動物飼料油,還可以用於建築施工、皮革光亮、肥皂製作等等。發達國家如日本,就由政府出麵,從教育、回收、加工、銷售、使用、法律、政策等多個環節入手,有計劃、成係統地把地溝油再加工為生物柴油,既開發了新能源,又促進了環保。地溝油的罪與非罪,在於最終出路。如果不是走向正途,而是流向餐桌,那就構成了犯罪。因為這種油裏含有多環芳烴等有毒有害物質,具有高致癌性,直接危害人民群眾的生命健康。盡管有專家說,地溝油煉製食用油“工藝複雜、費用昂貴、得不償失”,似乎從理論上堵住了追查地溝油流向餐桌的去路,但這些言論不能取信於民,也絲毫沒有動搖丁仕輝。要對人民負責,就不能聽風就是雨。
丁仕輝的到來,讓洪聚峰很激動也很慚愧。他一邊開車,一邊報告說出師不利,工作沒幹好。丁仕輝大聲回答:“你們幹得很好!很出色!新的行動方案已準備好,我等你們回來!”
的確,丁仕輝有了新的行動方案。來到寧海後,他一刻也沒閑著,先後提審了峁玉華、徐新學、黃長水,追查地溝油走向。出水才看兩腳泥,從黃長水的交代中,他梳理出一條重要線索。
黃長水說:“李樹軍說我收的油不達標,不要。我就賣給王老板了。”
丁仕輝問:“他為什麼說油不達標?是憑眼睛看的嗎?”
黃長水說:“不是,他拿一個小玩藝兒測的。這小玩藝兒我也沒見過,瞅著挺新鮮。他一測,就說不行。我問你這是測啥呢?他說是測酸價,這油酸價太高了。我問啥叫酸價呀?他說告訴你也不懂。”
酸價!丁仕輝心裏咯噔一下。幾乎成了煉油行家的他很清楚,在通常情況下,隻有生產食用油才需要檢測酸價。酸價高則油質差。李樹軍收地溝油為什麼還要測酸價呢?他所收的地溝油去向有重大嫌疑!
丁仕輝又跟黃長水核對李樹軍的收購價。黃長水確認,李樹軍給的錢,每噸高出市價五六百元。丁仕輝叫上隨他一起來的李曉明、王月定,接連走訪了當地幾家生產生物柴油的公司。老總們都說,如果以李樹軍那樣高的價格收購地溝油,再加工成柴油出售,明擺著是虧本生意。除非加工成食用油!
有一位公司老總還領著丁仕輝來到自己的工廠,毫無保留地一一介紹了用地溝油煉製生物柴油的流程。他對丁仕輝說:“煉製柴油不必考慮氣味,臭就臭,不怕的,色澤也不講究。而煉製食用油不同,首先要提亮油色去掉臭味,具體方法就是添加白土。白土是一種吸附劑,加入地溝油中就可以去掉臭味,使油變清亮。白土、勞力、鍋爐,煉製食用油就這麼點兒成本,就這麼個簡單工藝,沒什麼複雜的。你別聽那些專家胡說!依我的看法,暗地裏肯定有人在幹這種缺德事!”
老總的話堅定了丁仕輝的信心,也讓他記住了白土這個加工食用油必備的標誌性物品。隨後,丁仕輝提出了新的行動方案——沿著李樹軍的線索向山東方向偵查。
四
洪聚峰連雲港歸來風塵仆仆,戰袍未解又出征。李曉明也請纓前往。參戰民警還有葛偉利、錢之江、童雪偉。丁仕輝坐鎮指揮,彙總情報。精悍的五人偵查小組如箭離弦。他們先後三下山東,最終鎖定了目標——濟南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
聽聽名字,與地溝油上餐桌風馬牛不相及。從互聯網上查該公司的注冊信息,也可以看到這是一家由當地政府扶持的綠色新能源企業,年產四萬噸生物柴油,很正規很高新也很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