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致愛麗絲(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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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蓉

左眉骨劇烈地痛,喉嚨吞進岩漿一樣灼熱,背部卻浸在冰水裏般寒冽……美蓮呢,美蓮,快給老爸倒杯水,美蓮。他知道自己的聲音終究沒有出來,卻有水驟然劈頭蓋臉傾瀉下來,他張開嘴,迎接這從天而降的甘霖,寒涼的水進到喉間,更加劇了喉部的灼痛,左眉骨受過傷的地方又一次劇烈地痛。他睜開眼,一隻腳踩在他左臉上,肮髒的鞋底,四周是散亂地林立著的腿。

“哈哈,林大隊長終於醒了,怎麼樣,林大隊長最近好像比較煩,比較煩,比較煩……”這人的最後兩句是用某個流行歌曲的曲調唱出來的,引來周圍一片哄笑。他沒有答話,頭腦卻猛地清醒了過來。這人他從來沒見過,但他知道他是誰。燒成灰也知道。

見他不作答,對方抬起腳,蹲下身子,辛辣的味道撲了過來。那人看著他,用獵人看掉進陷阱裏的野獸的眼光,唇間一支巨大的雪茄。兩個人的目光僵持了數秒鍾後,那人把雪茄從嘴裏拿出來,徐徐吐出口濁煙,接著說道:“放心好了,林大隊長,公安局開除了你,我吳老六收留你,你開個價。”

公安局開除了我……公安局開除了我……對,我已經不是警察了。現在,這個人成不成灰跟我沒關係。林大宇心裏痛極了。

在關禁閉的那兩天時間裏,紀委的人一直問他經過,他真的說不清楚,後來紀委領導出場,他雖然努力回憶,但還是說不清楚。他好酒,這個分局上下都知道。每有大案,勘查完現場,聽完各路偵查員的情況彙報,他總會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電話線拔掉,手機關掉,覺在裏麵睡,飯送進去……在這幾天裏,走過他門前的人個個輕手輕腳,局長也不例外。大家都在等著他那句著名的話:“把酒拿來!”一旦聽到這句話,所有人便都鬆下一口氣,隻等他指派誰誰到哪裏去查什麼,誰誰到哪裏去抓人。當然,真正“把酒拿來”還得等上幾天,人到案後,局長自然會擺慶功宴的。成也酒,敗也酒。雖然他始終講不清楚經過,但開車子撞到馬路中間的隔離欄以及酒精測試結果的事實卻鐵一樣釘在那裏。

簽字前,紀委領導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仰著頭想了很長時間,然後用很低的聲音說:“能不能再給幾天時間,六七天應該就夠了,有件事還沒了結。”紀委領導問什麼事,他說,“一個跟了多年的案子,前麵掌握的情報,交易就在這幾天,我戴罪……做事,不要求組織顧念其中的功過,這個案子結了……我再……離開……心裏也就再沒有遺憾了。”

紀委領導沉默了一會兒,答應去請示局領導。去了很久才回來。請示的結果是線索移交,馬上辦手續。“愛莫能助……”紀委領導攤開雙手。他理解,禁令是高壓線,任誰都碰不得。違反了禁令即將要開除的人,沒有誰敢拍板再讓他去辦案子。

隨他去。隨他去。喝酒不曉得喝幾天了,晨昏也辨不清,但他知道從簽好字回到家他就沒清醒過,女兒父母接,老婆半年前申請了公司的香港外派,走了。他出事,她不會不知道,卻沒有一個電話。怪不得她,花一樣玉一樣一個女孩子,嫁給他沒過幾天好日子,還這麼多年苦下來。反而要感謝她,為他生了那麼好一個女兒。美蓮,老爸對不起你……

虎落平陽。先前聽到我名字就躲得遠遠的吳老六也敢把腳踩在我頭上。閉上眼睛,咽了咽口水,吞下這口氣。踩就踩吧,除了失敗已經一無所有的男人,什麼也不是……若是有酒,這些屈辱算得了什麼……酒真好,喝下去後身體便會暖起來,輕起來,燒起來,飄起來……必須想的事情可以不想,必須麵對的現實可以不麵對……《世說新語》中,劉伶喝酒時,命仆人荷鍤相從,說“死便埋我”。我無他的福分,我無人可以吩咐……死便死了,死便死了……隻是那個小人兒,美蓮,美蓮……恍惚中,他叫出了聲。

“嗬嗬,不必提醒,我知道林大隊長有個心肝寶貝名叫美蓮,我已經派人去幼兒園接她了,你放心,馬上你們父女就可以相見歡了。”那人沙沙地幹笑著,歪著頭看他。

什麼?派人去接美蓮了?不,不能,死也不能。一個鯉魚打挺,他倏地跳將起來,趨身逼近說話那人,咬著牙對他說:“不準你動美蓮!吳老六,在道上混,靠的是規矩和義氣。你販毒,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你知道嗎?我林大宇從前是警察,我們是對頭,我曾發誓要親手把銬子銬到你手腕上。但是,我現在平頭百姓無業遊民一個,我們是對頭的前提消失了,我看你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哈哈,我當然知道你已經不是八麵威風的林大隊長了,在我眼裏,林大隊長,還有那個新上任的王大隊長,都算個毛兒啊!我認的是你,林——大——哥。今天,在這裏,隻有兄弟。更何況,我總不能不講義氣,把關照了我這麼多年的林大哥扔在一邊不管,對吧?以後你就知道了,我其實不是有些人傳說中的窮凶極惡惡貫滿盈的吳老六。”說著,吳老六貼過臉來,嘴裏辛辣的雪茄味又一次噴到他臉上。“你開個價,香的辣的,保你。”

林大宇趔趄著後退了幾步,邊上那些小嘍囉便圍了上來。走是走不掉的。他明白。吳老六找他,無非是一件事,借他的手除掉他的對手煙囪哥,獨占整個毒品市場。吳老六和煙囪哥都是腦袋拴在褲腰上幹活兒的主兒,林大宇在做偵查員的時候就聽過這二位的名字,但這二位那個時候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不僅不再親自做零包的小買賣,連“中層幹部”都有了,而他們成了名副其實的老板,這位吳老六經營一家大型浴場,煙囪哥則有個很大的物流公司。背地裏,兩個人壟斷了本市的毒品來源,吳老六占五,煙囪哥占四,吳老六的貨基本上都是甘肅貨,而煙囪哥的貨多來自四川。兩個人藏得很深,打了多少次,多數抓的都是底下那些販零包的,也打到過管區域分銷的“中層幹部”,但這些“中層幹部”都被老大洗過腦:交代,死路一條。不交代,即使牢底坐穿,老爹老娘老婆孩子有人好吃好喝養著。所以,這麼些年,竟沒有傷著他們的筋骨,直到半年前。

半年前,林大宇用了點兒計謀,虛虛實實抓了煙囪哥幾個專門進川帶貨的幹將。所謂虛虛實實,就是他派出去帶貨的人——煙囪哥基本每個月都會派人進川帶貨——有的抓,有的不抓,抓了的兩個絲毫不透露風聲出去,單獨關在一個地方,連分局內網上的工作情況也不發,更不用提向分局宣傳科提供材料給報紙社會新聞版寫豆腐塊消息了。那兩個家夥人間蒸發了一樣,給煙囪哥造成他們帶貨潛逃或者棄他投了其他主子的印象,逼他現身。雖說派出去的人丟了的少辦成事回來的多,但連失幹將,煙囪哥還是坐不住了,派了個貼身馬仔進川帶回包味精試探,結果警察絲毫沒有動作。那夥笨蛋,吃空餉的。煙囪哥暗想,看來,是出了內鬼。煙囪哥打算親自和上家碰一次,一是接貨,二是答謝,但關鍵還是商定下一步的合作計劃。大家夥終於要現身了。得到這個情報,林大宇覺得爽極了,一拍台子,那著名的四個字便響遍了緝毒隊的整個樓麵:“把酒拿來!”隊裏在的人那天都去了,吃好飯就已經酩酊大醉了,稀裏糊塗又去泡吧,結果……

隊裏幾個小姑娘一直唧唧喳喳在說《宮》,他不知道這亂七八糟的穿越劇有什麼好。可如今,他無比渴望地幻想,假如真能穿越,哪怕隻穿越回去幾天也好,一切都還來得及,他不用跌入深淵一樣絕望,不用騙女兒說在破案子,不用騙父母說沒時間去看他們,不用在清醒時承受地獄一般的煎熬……

還好是王大個子王君安接替他的位置。在這個位置上,大王一定不弱於他,除了偶有點兒冒失,脾氣急。再磨幾年就好了。大王也該上了,要不是自己擋著。在公安做,很殘酷,人多位置少,過了年紀,再不上就上不來了。兩個人多年的搭檔,衝的時候,大王永遠和他爭著踢那臨門一腳。一次事情來得急,五六個人手上所有的裝備就隻有一副銬子,他們倆把銬子從大家手裏爭過來,又竭力地把銬子讓給對方。銬子在誰手上,勢必要衝在最前麵。但若同是衝在最前麵,有銬子則如同有武器。有武器進可攻,退可防。有他倆一正一副帶著,每次衝的時候,他們隊裏從沒有人臨陣要上廁所或者係鞋帶,大家都鉚著勁兒往前衝。這次大王沒拗過他,最後是他拿的銬子,左眉骨上那道疤便是那次行動的紀念。多年戰友成兄弟。兄弟……哈哈……兄弟。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林大宇淒然一笑。他對吳老六說:“香的辣的就算了,我一個無業遊民擔不起,一個無業遊民的女兒也不值得你吳大老板動手。”

“值得,當然值得。在老六我這裏,你林大哥和小林妹妹都值大價錢的。”吳老六嘬了嘬牙花子。

說話間,兩柱車燈由遠漸近。林大宇看見後座兩個男子中間坐著的美蓮,抱著兔耳朵書包,乖乖地坐在那裏。齊眉的童花頭,明亮的眼眸,飽滿的雙腮,瓷娃娃一樣。

車子停下來,美蓮下車奔向他,一下子抱住他的雙腿:“老爸,幼兒園小朋友都走光了,你才讓叔叔來接我,叔叔說你很忙。你忙完了嗎?我們回家吧。”

美蓮還不知道他的事情,他無法對她說他已經不是警察了。而且,雖然他已經不是警察了,她還得為他原來的事情受到……牽連。破案抓人那些破事,從他在開除書上簽下字的那一天起,他就不想再去關心了。紀律是紀律,他認,可堆在胸中的那堅硬巨大的塊壘,如何才能消化得掉?現在,樹欲靜而風不止,吳老六那隻瘋狗咬上來了。自己無所謂,死了殘了都沒什麼。但美蓮,他失敗人生的枯枝上發出的唯一的嫩芽……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二戰電影,名叫《美麗人生》,那位父親可以把集中營的生活給兒子說成是在玩一場遊戲,遵守遊戲規則的人最終能獲得一輛真正的坦克回家。美蓮一直想要一架鋼琴,可不可以……他蹲下身子,摟住美蓮的頭,說:“寶寶,這兩天我們就不回家了,也不用去幼兒園,爺爺奶奶那邊老爸打過電話了,老爸單位領導讓老爸配合拍一部必須拍的電影,警察和壞人的電影,你也被選為演員了,要演一個愛彈鋼琴的小女孩兒。大家都要好好表演,誰演得最好,誰就得到那架鋼琴……”

美蓮黑色的眼眸亮起了水一樣的光澤:“是嗎?老爸,好棒呦,美蓮會聽話的,美蓮喜歡鋼琴。”

美蓮被帶去吃飯,林大宇和吳老六談妥了。吳老六的條件是讓林大宇繼續充當警察,吳老六的兄弟冒充緝毒隊員,在煙囪哥和上家碰麵時抓住他們。林大宇的條件是:“一不能讓美蓮知道事情真相;二是買架鋼琴,給美蓮請一個鋼琴教師;三,無論如何,在事情結束後,送一個完完整整的美蓮回去;四,行動的時候,你也一起去。”

林大宇和女兒是被蒙著眼睛帶進這個地方的。從周圍建築物的位置和氣味判斷,這個地方應該是吳老六的大浴場。大浴場下麵三層是營業場所,四樓和五樓是辦公室,他們在的地方應該是六樓或者七樓。

得感謝吳老六,林大宇覺得身上那些已經死掉的東西慢慢活了過來。除了酒精和家人,自己還另有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如果是這樣,真的是一次絕好的端掉兩個販毒集團的機會,一千年都碰不到。但靠他一個人肯定不行,何況,美蓮還在吳老六手裏。怎麼能把消息帶給大王呢?

吳老六的嘍囉寸步不離,飯是送進來的,一次性飯盒,吃完就進垃圾筐,夾帶紙條出去根本就不可能,再說,根本就沒有紙和筆,就算用紙盒裏的紙巾,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