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個夜晚,他偷偷坐在床邊,望著她嬰兒一般的沉睡,卻不敢驚動她。有時候,他也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長發。
他最終隻是靜靜坐著。
自己始終是個怯弱的人啊,如同小時候一樣。
太後的隆重葬禮,刺破了他二十年來厚厚的外殼,直抵心中最深處,血湧如泉。他如受傷的野獸,自己躲在蕭蕭島上的小鳳儀軒,不見任何人,連最親近的冉冉,也不想相見。
娘親!
他知道娘親根本不稀罕與父皇合葬的榮耀,帝王賜予她的萬千寵愛種種榮耀,不過為她換來生前死後的罵名。
人人皆說她魅惑父皇,禍亂天下,雖集三千寵愛在一身還不滿足,不僅處處想壓皇後一頭,還勾結外臣,癡心妄想為自己的親生兒子謀取太子之位。
可是,隻有他最清楚,娘親不過是個平生未曾展眉心懷始終鬱鬱的病弱女子,長年累月纏綿病榻,父皇賜予她的種種奢華首飾、衣服、用具,不過擺設而已。父皇深情的目光,後宮如潮似火的喧嘩,似乎都與她無關,父皇賜予她的名字,“隱姬”恰如其分,一個隱字,道盡娘親脾性與一生際遇!
娘的真實相貌,他盡管想竭力捉住,已經漸漸模糊一片,想不清她的眉目,想不清她的麵容,隻依稀記得她向自己伸出的手指,瘦骨嶙峋,青筋赫赫。
每一回緊緊捉住自己的手,隻記住一片驚心的冰涼。
她握得那樣緊,似乎要將他拉到自己懷中去,融為一體。
他懼怕,顫抖著身子與手,忍不住想逃,掙紮著,竭力從她手中抽回手。
“夏兒怕母妃呢。”每一回,她都笑。
父皇費盡心思,不曾引得她半句好話開顏一笑。
自己逃離她的接觸,她卻笑了。
那時候的他,隻覺得自己的親娘,與別的妃子都不同,沒有她們的明亮、耀眼,有的,隻是一室的陰暗、幽靜。她的寢殿,他向來怕去,不是父皇或者娘親傳召,不曾主動踏進一步,盡量避得遠遠的。
他喜歡的,是皇後壯麗的宮殿、溫和的語調、明媚的笑臉,皇後娘娘的每一句話,都舒舒服服燙著他心頭每一個角落。
“母後。”他誠摯地喊著自己的嫡母,在她膝邊嬉戲。
“夏兒喜歡哪裏?母後這裏,還是你母妃那裏?”皇後溫柔地問他。
“當然是母後這裏。”他脫口而出,抬頭望著皇後微笑的嘴角眉梢,也略帶羞澀地笑笑,心頭有點水波蕩漾的迷茫,很快又壓下去了。
當然。
當時斬釘截鐵說出的這個詞語,在娘親去世後,如一枚釘子,牢牢釘在他心頭。
直到她死,他也不曾再讓她握過自己的手。他在皇後殿內,讀書,寫字,玩耍,贏得皇後無數稱讚。
當父皇抱著她纖弱的屍體,不顧帝王臉麵嚎啕大哭時,他臉上竟沒有一滴淚,隻覺得茫然,茫然地轉動著頭,望著室內各種各樣的人麵。
那一刻,他看見了,皇後娘娘的唇邊,悄然綻放著遮不住的笑意。
第二日,申冉冉雖然渾身酸痛,還是早早起來了,沒有驚動仍在安睡的和夏,輕手輕腳梳洗完畢,離開了王府。
此時的申家,不比之前的淒風冷雨,門庭若市,連門子臉上也格外有光彩,精神十足地向王府車夫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