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次戰爭九
朗哈姆這個流動工作室是由一種載重兩噸半,運載武器的卡車拖運的。工作室是用膠合板釘搭起來的,裏麵有兩張簡易床鋪,一個爐子,一張活動翻板的桌子,一個洗臉架,兩張長條椅和一架野外電話。工作室裏還有一個從敵人那裏拿來的頭盔。他手下一個官員在上麵畫了一些花作為裝飾。然後送給朗哈姆做尿壺使用。雖然環境還比較舒適,見到了老朋友,那天晚上朗哈姆的神情十分憂鬱。他對厄內斯特說,可能赫特吉納戰役沒打完他就死了。厄內斯特不同意他的看法。他對於這類毫無根據的推測不感興趣。他邊說邊用手敲著木板說,人們盡可對某事瞎猜瞎說,但沒有一點實際意義。不過,盡管他這麼斬釘截鐵地說,他自己也象中世紀的農民那樣迷信不開化。
戰鬥按原來的計劃在第二天上午打響了。德軍的大炮整個上午轟個不停。朗哈姆帶著厄內斯特一早就到各營部陣地視察。第一營的代理營長是個少校,他把指揮部設在修築得很講究的防空洞裏。此人的腦子比較靈,但關於他的工作能力,朗哈姆還不具很大的信心。在他們乘吉普車返回總部的路上,朗哈姆有點猶豫不決地告訴海明威,他將在一兩天內免除那位少校的職務。厄內斯特聽了沒有作聲。但過了一會,他猛然喊道,“巴克,你不是非解除他不可吧!”朗哈姆聽了有點不高興地說,“怎麼呢?”厄內斯特說,“他活不多久了,他快要死了。”
十分鍾後,當他們的汽車來到團指揮部的時候,中尉約翰F·勞格爾斯執行官來到朗哈姆眼前行舉手禮報告說,“報告上校,少校被敵人炮火擊中犧牲了,誰代替他指揮第一營?”
原來敵人向他們開炮。一顆炮彈擊中了他們的防空壕。少校立刻被擊斃。厄內斯特聽了不吭聲,徑直走進朗哈姆那流動工作室。朗哈姆在作戰指揮中心命令喬治戈弗斯少校接替那死去的少校職務,並令他重新修訂當天的作戰計劃。工作布置完畢後回到工作室,朗哈姆看見厄內斯特坐在工作室裏,手裏拿著一杯酒。“你他媽的怎麼知道他會死的?”朗哈姆問厄內斯特。海明威沒有直接回答他,隻喃喃地說,他說不出是什麼道理。說來奇怪,三個月前在諾曼底的查特林格地區德軍內部他聞到了一種臭氣和他在這裏聞到的那種奇異的氣味一模一樣。
在赫特吉納的十八天戰鬥中,死亡人數一天比一天多。敵人的大炮,迫擊炮的火力越來越強,越打越準。朗哈姆說,“那座遮天蔽日的森林本身就是我們的天敵。”當敵人的大炮向美軍射擊時,炮彈落在樹林裏開了花,樹枝、彈片橫飛,形成所謂的“樹海爆炸”戰術。
它的殺傷力更為厲害。到處都有敵人布下的自動殺傷地雷。天氣之惡劣,實有使人難以忍受。喬治摩根說,在戈弗斯的營地上“看不到一輛T—5型坦克。周圍一片火海,你根本不敢走攏。炮彈就象長柄刈草刀一樣把茂密的樹木一掃而光。外麵正下著雨加雪,又冷又潮濕,簡直寸步難行。我們又發動一次攻勢。但過了不久,我們剩下來的隻有老兵殘將。”
就海明威同團部那些難以相處的軍官的關係而言,他的一舉一動可說是十分循規蹈矩的。九月份他在西牆防線的突擊戰中的表現也是這樣。白天,他常常由迪康開車到周圍去觀察情況,從來不惹事生非,防礙別人的正常活動。一到晚上,工作結束了,他常找愛德華上校和朗哈姆上校談天。有天晚上,他談到非洲獅的交配問題。說著說著,他給在座的人演示雄獅在進行交配時的表象。有時候,我們在一起談論人的勇氣以及對恐懼,職能的應有的反應。他不同意精神病學關於每個人隻有一個中斷點的觀點。關於人隻有生理上具有的批評點,沒有精神上的批評點之說,他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勇氣是人本身所固有的。有的人有勇氣,有的人沒有,在戰鬥中感到恐懼,那隻是對他勇氣的一種測驗。然而,對於不顧一切的誇誇其談他是不予賣帳的。然而他十分欽佩那些有眼力,知道什麼事必需做而且有勇氣把事情做好,不管要冒多大風險的人。除開勇氣有助於把事情做好,否則對於那種勇氣他是不願恭維的。在每次戰鬥中,我從未見他沒頭沒腦魯莽從事。他比任何人懂得戰爭的厲害性以及人在戰爭中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他對形勢的發展十分敏感,判斷力很強。當他決定要貢獻自己力量時,他知道如何選擇最恰當的時機,在哪個方麵才能發揮最佳效果。
對於戰爭和宗教他向來抱著冷嘲熱諷的態度。師部有個小牧師,為人正直誠懇。對於海明威的一些宗教觀點十分讚同,對海明威其人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一次厄內斯特問他是否相信被人們廣泛引用的巴培那主張——散兵坑裏沒有無神論。“我不相信,海明威先生,”
這位小牧師說,“自從我認識你和朗哈姆上校以後我就不相信了。”厄內斯特聽了很高興,並把這件事列入他正在著手編寫的名人軼事錄裏。
厄內斯特向來十分鄙視所謂的“高明醫生”。師部有個叫麥斯金的精神病專家。有一次厄內斯特把這位醫生狠狠地鄙薄一番。事情是這樣:一天晚上麥斯金醫生來到厄內斯特的宿舍,開始向厄內斯特提出一些挖苦刁鑽的問題。厄內斯特聽了很不高興,他繃緊著臉說,他很需要醫生的開導。他說,在芬卡他的家裏,貓的大量繁殖使他大傷腦筋。現在家裏已經有二、三十隻貓,並且還會越來越多。厄內斯特說,“那小畜生的眼球鼓鼓的,怪迷人呢”。
麥斯金醫生說,很多人都喜歡貓,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對我來說,問題可大了,”海明威說:“原因是我似乎不能和它們斷絕交往。”厄內斯特為自己在師部裏是那些軍官和士兵的高級朋友和顧問而自鳴得意。有時候他自稱為“老厄尼海摩霍德或窮苦人的派爾”。營部和連部裏有很多人事實上年紀隻有他一半那麼大。在這些人的眼裏厄內斯特比他們閱曆深,經驗豐富。無論在打仗方麵還是生活本身,他們都不如他。就是幾個高級軍官,如愛德華、喬治戈弗斯、亨雷、約翰多迪和湯姆吉安,他們的年齡也隻有二十七歲左右。在同這些人談話的時候,厄內斯特盡可能在態度上保持謙遜,不咄咄逼人。可是這些人自然而然地感到厄內斯特把他們當成他手下的人。當吉安的部下在講述德國人的頑強抵抗和防衛時,使用了一些誇大其詞的話,海明威用十分平和的口氣回答說,在敵人的這些行動中他沒有很細微地觀察。對人說話時,他盡量保持一種友好和氣的態度,有時臉上露出淡淡的,會心的微笑。
朗哈姆的另一個營長斯威德亨雷是加利福尼亞南部的人。他很幽默,但海明威的勇敢精神卻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他說,“厄內斯特在我的指揮部住了好幾天。那時剛好下雨、刮風、下雪。那裏戰鬥最激烈,他就到那裏去采訪,收集寫作的材料。他手裏拿著兩個水壺。
一個裝著荷蘭杜鬆子酒——相當於德南部用玉米釀成的威士忌。另一個裝著法國白蘭地。他在你身邊時總是倒酒給你喝,從不使你失望。使我感到最好笑的是,他總是把一壺酒放到嘴角邊上,悠閑自得地一小口一小口往喉嚨裏吞。
盡管氣候惡劣,食品質地粗糙,人員受傷情況嚴重,死亡人數不斷增加以及其它的不幸事故,但這些陸軍軍官們仍然樂於每天到休息室來閑談,開開心。厄內斯特很受他們歡迎。
他們完全把他當作軍人同事般對待。他們對於海明威完全出於自願到戰爭的最前沿來的舉動深為感動和敬佩。在他們中間有好幾位營長,去冬在去英國的十天海上航行的旅途中閱讀了海明威的小說《喪鍾為誰而鳴》。此時,他們同他開玩笑,談到約旦和瑪麗亞晚間睡在睡袋裏的情況。海明威在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時表現得十分幽默、謙遜和幾分靦腆。
戰場上雖然氣氛非常緊張,死神時刻向他們招手,但是也有開玩笑歡樂的時候。經過幾天的惡戰之後,樹林裏出現了一小塊空地。據說這個地方是炮火轟擊出來的,也有人說是工程兵掃除地雷時開辟出來的。但不管是那種原因,朗哈姆命令他的部下,把他的流動工作室開進那片空地。每天,當朗哈姆指揮作戰時,厄內斯特坐在旁邊一張小皮椅裏。朗哈姆不時打開流動工作室的門走出去用耳朵測聽輕型武器的發射方位。有時候,正當他把頭伸出門來,突然飛來一顆炮彈——這是常有的事,他便立即把頭縮了回去,迅速把那又輕又薄的夾板門關上,仿佛這層薄薄的門能保護他的安全。朗哈姆這種幼稚的舉動常常使他們象小學生般樂得哈哈大笑。
在赫特吉納戰役中敵我雙方打得非常激烈,危險性又特別大,所以厄內斯特不能象在法國時那樣到作戰現場去采訪觀察,但有一次是例外。那是一次緊急情況。他不但在現場而且親自投入戰鬥。
原來朗哈姆設在林間的指揮所被敵人發現了。敵人派了一個排隱蔽在一百米以外的地方,對指揮所嚴密監視。十月二十二日上午,敵人向指揮所發動進攻。朗哈姆司令部的司令官米特切爾上尉當場被打死。海明威帶著卡賓槍迅速衝向前。迪康冒著敵人密集的炮火英勇地跑上去準備幫米特切爾的忙。不一會,他們打退了敵人的進攻。他們把敵人的一門十分厲害的迫擊炮打啞了,殘存的敵人全部當了俘虜。這是一場速戰速決的戰鬥。在這次戰鬥中,厄內斯特的行動不但很積極而且非常勇敢。
但也有由於失敗而使厄內斯特感到受辱的時候。有一天上午,美國大炮走火,炮彈落在自己陣地上。許多在前沿陣地的士兵被打死。其中有位朗哈姆的通訊兵,一位名叫華特金的行為古怪的正規軍士兵。當炮轟停止的時候,厄內斯特陪同朗哈姆到地下作戰室,在那裏已陳放著一些陣亡戰士的屍體。“如果華特金此時會說話的話,你猜想,他將說些什麼?”一位警衛員問道。“他一定會說,天呀!沒想到我會被自己的大炮打死。”厄內斯特感受很深。華特金經常在朗哈姆的工作室進進出出,對他十分熟悉。厄內斯特和其他的人一樣對於這種無謂的犧牲感到無比的痛心。將來他們會為此大做惡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