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九七六年的日子真不好過,熬過了寒氣逼人的春天,送走了陰霾密布的夏天,又開始了愁雲深鎖的秋天。從一月到九月,悲慟的淚水時時糊住沫若的雙眼,濃重的哀思常常籠罩他的心頭,然而並沒有撲滅他心中的希望之火。“四害”橫行豈無終日,妖氛猖獗哪有長時?可是未曾料到,他和全國人民盼望的大喜之日竟來得這麼早:就在他最憂慮、最憤懣、最焦灼的時刻,黨中央於十月六日一舉粉碎了“四人幫”反黨集團。喜訊傳到北京醫院,勝利的歡欣把他的滿臉愁容掃得一幹二淨,他從病床上抬起頭來,咧開嘴笑著說:“我們又一次得到了解放!”
十月十二日,沫若抱病聽取了黨中央負責同誌關於粉碎“四人幫”的重要講話的傳達,心花怒放,情思潮湧,立即口述了自己的感想:“……黨中央在緊要關頭,采取了英明果斷的措施,為黨鋤奸,為國除害,為民平憤,真是大好事、大喜事,大快人心。為黨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勞。”他表示要最緊密地團結在黨中央的周圍,“同心協力,鋤奸除害”,決不辜負毛主席的長期教導和殷切期望。
歡騰的十月,激動得沫若無法靜心躺在醫院裏養病,“滿腔的怒火,無限的喜悅,都彙成創作的熱情,又象大山一樣地爆發了”。他變得精神抖擻,禁不住縱筆疾書:
大快人心事,
揪出“四人幫”。
政治流氓,文痞,
狗頭軍師張,
還有精生白骨,
自比則天武後,
鐵帚掃而光。
篡黨奪權者,
一枕夢黃粱。
詩寫好了,人卻累得又發了一次燒。
天安門上的朝暉,長安街上的鑼鼓,召喚沫若非參加首都軍民慶祝粉碎“四人幫”大會不可。醫生的勸阻他不顧,親人的嗔怪他置諸腦後,在人們的攙扶下,他興高采烈地登上了天安門城樓。曾記得,二十七年前,也是在金光燦爛的十月,曆史宣告了蔣家王朝的覆滅。從那以後多少個金色的“十·一”,他懷著翻身的喜悅,陪同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鄧小平登上天安門;但近年來,他在城樓上膩煩地看著“四人幫”的種種嘴臉與拙劣的表演,以至於他常想稱病而不上天安門。可今天卻不一樣了,又是金光燦爛的十月,自己得以與人民一起在這裏歡慶又一群醜類的傾巢滅頂。他重新感受到又一次翻身的喜悅。天安門啊,天安門!自從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到今天,你是中國人民為擺脫種種苦難而不斷奮鬥犧牲的見證人。想到今後自己上天安門的機會將越來越少,他貪婪地看遍它的各個角落,不管誰遲早總要退出曆史舞台的,要緊的是咱們的中華民族必須世世代代生生不息。他深情地望著廣場上湧動的無窮無盡的人潮,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病痛,平時站幾分鍾都感到困難的他,今天竟然連續站立了整整兩個小時。如同金色的十月將會彪炳千秋青史一樣,這一天在郭沫若的生命史上也出現了一個奇跡,長期佝僂顯得老態龍鍾的他,今天居然又能挺身而立,一下子年輕了許多。這是因為他無論如何也要讓從十年浩劫中解脫出來的人們看到:郭沫若還活著,郭沫若還不太老,郭沫若還有力量跟人民一起奮戰!
時間老人在沫若的心頭如此這般地鐫刻了一九七六年的哀傷和歡樂,艱難和勝利。新的一年將不同以往,他特地遴選了自己喜愛的詞牌《東風第一枝》填一闋新詞,用來迎接一九七七勝利年,歡呼“東風欣新有主”,謳歌“新曆史重整機杼”。真是時來運轉,沫若的健康狀況由於心情愉悅而有了轉機,他已經出院,能在家中與親人們歡度元旦,一同觀賞中央人民廣播電台和電視台聯合舉辦的《迎新春慶勝利》演唱會。著名豫劇演員常香玉演唱了沫若的詞作《水調歌頭·粉碎“四人幫”》,感情充沛,曲調高昂,唱腔圓潤,沫若聽得動了情。後來他寫信給常香玉,稱讚她“演得非常有力,譽滿首都,使拙作生輝,非常感謝”。
新長征開始了,人們在壯誌滿懷地迎接新的戰鬥。沫若在家臥病休養,詩人的氣質於時代的氣息最敏感,他怎能安心憩息?不過他的身體畢竟已經十分虛弱,自己感到時間不會很多了,因而對立群說:“時間很重要,時間特別重要。”渴望在這最後的有限的時間裏,能在黨中央的領導下為人民再做一點有益的工作,即便重操舊業也是好的。他隨手翻閱新出版的一期《考古》雜誌,發現該誌由於過去受“四人幫”的影響,一些文章的“幫氣”尚未肅清,便立即寫信給編輯部,希望引起注意。他獲悉安陽殷墟武丁配偶婦好墓(殷代皇室的陵墓)出土了大批銅器和玉器,便托人將一部分精品送到家中給他觀看、研究。細細摩挲古物,娓娓談笑風生,他對來人說:“這次新發現更是證明殷代文化在武丁時便已很發達,與我原來所見,實相符合。”他慶幸我國考古發掘工作前程似錦。
“四人幫”倒台後的第一個新春佳節來臨了,沫若顯得特別興奮,他把小女兒平英喚到身邊幫他磨墨,拿起筆來顧不上手顫,一口氣就寫下了兩副對聯:
凱歌高唱
粉碎四人幫春回宇內促進現代化勁滿神州
歡慶勝利
大治之年學二大中華早日冠寰中
平英高高興興地把春聯貼在門上,紅彤彤的紙,黑蒼蒼的字,把前海西街十八號的節日氣氛一下子烘托出來了。她看了又看,越看越歡喜。家裏過春節已經好多年誰都不記得貼什麼春聯了,今年爸爸忽然有興致恢複郭家的傳統風習,這是他老人家情動於中而不得不發,他想借此和全國人民共慶勝利年的新春。
“春來宇宙東風煦,風卷柳絲千萬縷。”過去被“四人幫”打入冷宮的《洪湖赤衛隊》、《小兵張嘎》等電影,以及話劇《萬水千山》、歌劇《白毛女》等,這次在春節前後都得以重新與觀眾見麵了,沫若填詞賦詩,額手稱慶:當年紅軍解放白毛女,今天黨中央又解放《白毛女》,“白毛女,舞台重上,淚飛如雨”。特別是對遭到“四人幫”圍剿過的電影《創業》,他更關心,先後從電視中看了三四遍,十分高興。他還約作者張天民來家裏作客,鑒於沫若的健康狀況不佳,當時一般會客隻允許十五分鍾,而這次卻破例交談了將近一個小時。他告訴張天民:“四人幫”反對這部影片是為了反對周總理。當他得知作者正在創作與電影同名長篇小說《創業》時,即慨然允諾為其題簽書名。
由這些作品的遭遇又聯想到許多人,這往往使沫若深感不安。十年浩劫,災難重重,不知有多少同誌由於與他有牽連而受到過這樣那樣的衝擊。春節後不久,原抗敵演劇隊的呂複來訪,這時沫若又住進了醫院。沫若緊緊握住呂複的手,對“四人幫”把演劇隊打成“反革命別動隊”,使他們許多人慘遭迫害寄予深切同情。呂複當然不會忘記,沫若曾為維護演劇隊的革命曆史寫過不少證明,現在特地代表演劇隊的成員們向他表達了無限感激慰問之情,但怕引起他的激動,影響他恢複健康,所以竭力控製自己的感情,不讓感激的淚水流出來,於是盡量講一些使他輕鬆愉快的事情,談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說已經有了一個孩子。立群忙問是男孩還是女孩,回答是兒子,沫若風趣地說:“那就不會成為呂後啦!”在座的同誌們都哈哈大笑起來。呂複來時,曾帶了一份揭批“四人幫”在抗敵演劇隊問題上的罪行材料,在與沫若見麵之前已先交給於立群,商定等沫若康複後再請他看。沒想到過後他知道了這件事,立即跟立群將這份長達萬餘言的書麵材料討了來,在一天中分三次看完,並寫了批語:“演劇隊是黨領導下的革命文藝團體,這個團體的革命性質,是不容顛倒的。”由於他及時向黨中央反映情況,這一起政治冤案終於很快得到了平反。
待到四月間杜宣、嚴文井和周而複來看望沫若的時候,他已經又從醫院回到了家中。劫後重逢,百感交集,這天大家都很激動。沫若說:“看到你們,我很高興!”隻有他們才能真正體會到這句話飽含的無限酸辛,在林彪、“四人幫”統治的時期,誰也沒有把握說十年之後會活著相見。立群也出來忙著招待這些老朋友,她笑嘻嘻地說:“你們身體都健康,又能在一起見麵,真不容易。”話題很自然談到一些老作家受迫害的情況,沫若坐在沙發上,手持助聽器仔細聽著,不時插問一兩句。周而複敘述了自己如何因創作長篇小說《上海的早晨》而罹罪,甚至連同為他作品辯護的一位青年工人也慘遭迫害的事實,沫若聽了非常憤怒,除了表同情和安慰之外,還說:“這是中國人民空前的災難。但你比我年輕,身體更比我健康,繼續拿起筆來,進行戰鬥,肅清‘四人幫’的流毒和影響,看來還要化很大的力氣哩!”接著談到他自己,說如果不是毛主席和周總理保護,“四人幫”也要向他下毒手的。臨別時,沫若執意親自送客。走到院子裏,他指著滿院含苞待放的牡丹對杜宣等人說:“再過一個星期,我的牡丹花就要開了。”大家看著花中之王經過一場風暴的摧殘依舊茁壯成長,帶來了滿院春色,自然感到欣慰得很。沫若把他們送到二門口,仍依依不舍,便在石階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大紅的屋簷下掛著一串日本風鈴,春風吹過,發出叮叮的音響,院子顯得十分幽靜。客人再一次告辭,沫若看見他們乘坐的車子已經開動了,才又由立群攙扶著站起來,臉上堆著親切關懷的微笑,緩緩地舉起手向他們搖了搖,無限深情地望著他們的車子開出大門。
沫若的身體時好時壞,醫院常進常出,人們都很關心他的健康,登門看望的朋友絡繹不絕。五月下旬,張瑞芳、趙丹、鳳子、李準等人入院探望。他們跟他談起南昌起義在準備拍電影了,這勾起了他的許多回憶:當年八月一日他沒能趕到南昌,在路上連衣服都被搶光,是周總理和賀龍同誌送給他兩件單衣。他說:“可惜衣服沒能保存到今天。”他們又談起在重慶他為大家朗讀《屈原》的情景,張瑞芳模仿他的聲調念著:“嬋娟我的女兒,嬋娟我的弟子……”突然她禁不住哭了起來,立群也哭了。他默默注視他們片刻,輕輕說道:“你們為演我的戲受苦了……”他們還告訴他,“四人幫”垮了之後,現在他們又可以上銀幕了,目前正在拍攝《大河奔流》,其中有毛主席和周總理的形象出現。他很哀傷地歎息道:“隻可惜總理看不見了。”
一年多來,一提到周總理,沫若就黯然神傷。他已經寫過好幾首悼念的詩詞,可是總抒不完、敘不盡自己的情和誼。
“光明磊落,與導師,協力、同心、共命。五十餘年如一日,不斷長征、躍進。”多麼可敬可愛的人,如今到哪裏去追尋?六月的一個星期天,他請常香玉來家中作客,和家人一起聽她唱了《滿江紅·懷念毛主席》等幾首詞後,一再鼓勵、支持她“要有懷念周總理的唱段”。為了幫她演唱好這個節目,他還設法弄到一張“周總理革命事跡展覽”入場券,第二天叫秘書送給她去參觀學習。他忽然又記起這麼一件事,四五月間,有位友人抄寄給他一首恩來十九歲時寫的七絕:“大江歌罷掉頭東,邃密群科濟世窮。麵壁十年圖破壁,難酬蹈海亦英雄。”不禁讚賞道:“真是絕妙好詞!”由此他又不知不覺浸入對充滿了友情的往事的回憶裏……
一天下午,幼子建英攙著小甥女來到爸爸的書房裏,樂滋滋地告訴他:晚上電台將廣播當年《蔡文姬》演出的錄音。沫若異常欣喜,他親了一下外孫女的小臉蛋,吩咐兒子叫媽媽早點開飯。這天晚上,他早就坐在沙發上靜候佳音。廣播員報告節目後,忽聽得“東風應律嗬暖氣多,知是漢家天子嗬布陽和……”嗬,蔡文姬要出場了。一別十餘載,久違了,文姬!他頻頻調節助聽器,想以最佳的效果收聽他用心血寫出的那些字句,一聲聲催人淚下,一句句誘人回味。也不知是哪兒來的一股勁頭,他居然一直聽到最後一場,先由蔡文姬自己吟哦、複由歌伎隊邊奏邊唱的一曲《重睹芳華》,聽著,聽著,他不覺涕淚滂沱。想到今天晚上千家萬戶在收聽廣播,自己的作品又在為黨、為人民服務了,他興奮得久久不想上床。三、四個月之後,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又重新上演《蔡文姬》,劇組的同誌們情深意長地寫了一首七律獻給沫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