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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沫若回到重慶還不能算真正回到故鄉,從渝州到嘉州雖然路程已經很近了,但於戎馬倥傯之際一直未及歸省。鄉下早就來人敦促,而他總覺得自己之所以歸國,完全是為了抗戰,現在還沒有作出什麼貢獻,哪有心思回去探親呢。後來聽說父親久已臥病在床,不時處於昏迷狀態,他這才下了決心告假兩周,帶了也在三廳工作的侄兒郭培謙(五哥翊新的兒子,1910—1962),一同乘水上飛機返故鄉。

這是一九三九年二月下旬的一天,飛機停在樂山城外的肖公嘴。少年時代的沫若,不是曾在這裏聽到過鳳凰鳴叫嗎?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尤其當此“萬裏關河烽燧繞”的年代,故土已麵目全非,哪兒再能追尋鳳凰的蹤影!反正他也無心領略風光,隻想盡快趕回綏山之麓的沙灣老家。然而畢竟是故鄉的山山水水,兒時的回憶不想追尋也會觸景生情,一路上感慨自然不免油然而生:

依然碌碌一庸才,廿六年後始歸來。

何處海棠香訊在?草堂寺內幾徘徊。

“海棠香國”的驕子重新回到父老鄉親們的身邊,受到了熱情的接待。眾人把他推上用方桌臨時搭成的講台上,請他發表演講,他開口第一句就說:“離別了二十六年的家鄉父老兄弟們,我是一個不肖的子孫……”

思子心切的郭朝沛已屆八十高齡,臥病以來由沫若的元配夫人張瓊華和四姐郭麟貞悉心侍奉。沫若一回到家,立即來到老人病榻前,跪在地上輕聲呼喚著爸爸。淚流滿麵的四姐見父親迷迷糊糊沒有反應,便用拇指和食指比著一個“八”字伸到老人眼前,意思是說“你的八兒回來了”。這一舉動可真靈驗,老人麵對這個“八”字,果然微微張開雙眼,緩緩地偏轉頭看著跪在他身邊的人,很吃力地點了一下頭。過了片刻,老人啟齒即詢問孫子、孫女的情況,他哪裏知道八兒尚有四子一女被拋置在海外,更難明白媳婦立群不久又將給他增添一個小孫兒。沫若淚眼瑩然,想想當年母親於彌留之際還不斷地用微弱的聲音呼喚他的乳名,再看看麵前深切惦念自己的老父,心中好不傷悲。

老人深明大義,三月九日正逢他的誕辰,沫若與家人本來準備為他做壽,他卻以國難期間不令鋪張為口實,阻止了兒孫們的孝行。他喜歡大家圍坐在病榻前,聽八兒談抗日救國的事。沫若說:“有人以為日寇強大,來勢凶猛,其實,隻要我們全國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團結抗戰,前赴後繼,最後勝利必定是屬於我們的。現在抗戰已經一年多了,日寇當初揚言三個月內蕩平中國的狂妄叫囂,不是破產了嗎?”他見父親連連頷首,便進一步解釋了要郭培謙參加三廳工作的道理,說:“你的兒子為抗日盡力,你的孫子也要為抗日盡力,這也叫前赴後繼嘛。”老人的臉上展現出慈祥的笑容。

“少小離家老大回”,與家人重新團聚多麼快慰。兄弟姐妹,還有眾多的小字輩,濟濟一堂,情誼怡怡。五哥翊新和元弟翊昌喜繪水墨畫贈人,沫若則忙著為他們題詩寫跋。五哥給侄女珩瑛畫了一幅荷花,沫若題詩雲:

亢節婷婷上千荷,汙泥不染意婆娑。

萬千險境都經過,方信人間樂事多。

元弟給四姐麟貞畫的是梅花兩枝,並配以芭蕉葉,沫若在跋中說:“餘見此則思及父母,蓋梅花寓有祝壽意也。”由此又憶及兒時因與五哥翊新偷盜芭蕉花為母親治病而備受父母笞楚的事,不禁感歎“而今父衰母逝,橙塢大哥亦早歸道山”。

至於婚後第五天就開始獨守空房的張瓊華,此時又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二十多年來,她一直把自己生活中的最大不幸深深地埋在心底裏,從沒有表現出任何哀怨。她孝敬公婆,操勞家務,贏得了全家人的尊重和信賴,公公、婆婆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無論走到哪裏,婆婆都要把她帶在身邊。丈夫的照片始終端正地掛在自己房間正中,結婚時的家具一件件擦拭得光亮照人,她還把他幼年時代讀過的書籍、用過的文具、所寫的作業本和詩文手稿、取得的畢業證書以及後來陸續寄回家的書信,全都珍藏著。沫若對她盡管沒有愛情,然而充滿感激之情。家人早就告訴過他,母親臨終前曾留下遺言:“他日八兒歸來,必善視吾張氏媳,毋令失所。”因此,現在他當著父親的麵,對張瓊華一躬到地。他在給兄弟姐妹以及小輩們題畫留詩的同時,也給瓊華寫了兩首,並逗趣地說:“你如果往後沒錢用,可以拿它去賣幾十個大洋。”其中一首是這樣寫的:

雷霆轟炸後,睡起意謙衝。

庭草搖風綠,墀花映日紅。

江山無限好,戎馬萬夫雄。

國運升恒際,清明在此躬。

民國廿六年九月赴昆山訪辭修,遇敵機

轟炸,在明遠室中小臥片時後作此,距今一

年將半,望清新之意無問今昔。書付瓊華。

另一首為七律《鐵佛披金色相黃》,在短跋中亦有“書付瓊華”的字樣。這次沫若沒有在家久留,為了及早返回重慶,三月十日就告別了父親,首途樂山,在城裏小住兩日,以拜會親朋和地方官府。先去行政專員公署,專員不在,秘書坐在那裏懶洋洋地擺出一副似搭理非搭理的架勢。沫若暗自高興,“行客拜坐客”本係例行繁文縟節,他就是希望“坐客”不在才好,可以省掉許多事。於是留下了一張名片:

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

政治部第三廳廳長

郭沫若

四川樂山

本意無非表示他已來過,哪知秘書接過名片一看,象觸了電似的,一下子從長足竹椅上彈了起來,點頭哈腰完全換了一副嘴臉,奴聲奴氣地說:“啊!廳長!專員是有事才出去的,不知幾時回來。廳長住在哪裏,請告訴我,回來我向他說,好去拜望。”沫若淡淡地回了一句:“還沒有住定。”便轉身走了。

沫若真正想拜見的是自己的業師、原樂山高等小學堂的帥平均先生。跨進縣立中學教員院帥先生的寢室,沫若親切地叫了一聲“先生”,隨即趨步向前欲跪拜,帥先生趕快扶住,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讓他在身旁坐下。麵對三十年不見的老師,沫若熱情祝頌他健康長壽,先生則頻頻稱賀學生的成就。當話題轉到經學上來之後,帥先生列舉了自己讀過的沫若所寫的有關這方麵的文章,極為讚許;沫若半躬著身子,恭敬地表示:“我在經學方麵,所以能夠有那樣一點成就,完全是得自先生的教誨和賜予。”先生聽後樂嗬嗬地笑了起來,笑得是那樣慈祥,笑得是那樣甜蜜。

從帥先生處出來,沫若信步重訪烏尤寺。登上烏尤山絕頂的爾雅台,臨江遠眺,感事懷人,不由得勾起對老友朱德的思念之情,遂成七律一首:

依舊危台壓紫雲,青衣江上水殷殷。

歸來我獨懷三楚,叱吒誰當冠九軍?

龍戰玄黃彌野血,雞鳴風雨際天聞。

會師鴨綠期何日,翹首嵩高苦憶君。

聽說郭沫若榮歸故裏,樂山各界人士均欲集會歡迎,並紛紛請他演講。最大的一次會是在嘉州公園中山堂前的廣場上舉行的,沫若妙趣橫生地從追溯往事談到抗日鬥爭形勢,說:“父老兄弟姐妹們,朋友們,同學們!沫若今天和大家見麵講演的地方,是我幼年被學校‘斥退’的地方,”他用手指著中山堂前的一根柱子,“也許,這根柱頭就是掛我‘斥退’牌的柱頭,……”群眾報以一片熱烈的掌聲。接著他列舉大量事實,說明“抗戰必勝,建國必成”的道理,並引導大家展望家鄉前景:“銅河百萬匹馬力的水力,到時候必定供發電之用,銅河流域的天然森林,也必將化為一望無際的煙囪……”場內鴉雀無聲,場外還不斷有人群往裏湧。為了容納更多的聽眾,會議主持人征得沫若應允,臨時將會場移到了樂山最大的廣場——月咡塘。

三月十二日,沫若仍乘水上飛機返抵重慶。不到四足月,父親病逝的噩耗飛來,便偕立群懷抱剛生下三個月的漢英,於七月十一日星夜回家奔喪。由於沫若的聲名和業績,“內則上而國府主席,黨軍領袖,下而小學兒童,廝役士卒,外則如敵國日本反戰同盟之代表,……莫不表示深切之哀悼”。唁電、唁函如雪片,挽聯、奠幛掛滿郭家廳堂,是對死者的悼念,也是對生者的讚譽。毛澤東、秦邦憲、吳玉章、林伯渠、董必武、葉劍英、鄧穎超等人合送的挽聯為:

先生為有道後身,衡門潛隱,克享遐齡,明德通玄超往古;哲嗣乃文壇宗匠,戎幕奮飛,共驅日寇,豐功勒石勵來茲。

《新華日報》送的長聯,更集中表達了億萬中國人民的心願:

北伐掃軍閥殘餘,抗戰驅法西寇盜,令郎訓政讚戎機,動員千百萬士民,戮力同心,共襄偉業;

眉山為靈氣所寄,銅河有秀色可餐,大德耆年參化育,享受八十六寒暑,國祥人瑞,群仰高風。

正在蘇聯治病的周恩來,也送來了挽聯。諸多聯語傳佳話,抗日救國心連心,這次治喪活動,無意間倒促進了家鄉人民抗日救亡熱情的高漲,這是沫若求之不得的。

舊社會裏治喪不易守喪更難。七月中下旬之交,銅河洪水猛漲,沙灣全鎮均被浸淹,街中公路渾如大河,波浪翻湧水聲汩汩,郭家全宅泡於水中。沫若與五哥通宵未眠,一再為父親的靈櫬墊磚加高,以防水襲。八月間又遇敵機轟炸樂山,殃及沙灣,本來就很繁忙的喪事,又增添了許多麻煩。

由於父親要到十一月間才能安葬,沫若對三廳的工作放心不下,便於九月初單獨奔赴重慶。臨行前元弟拉著他的手,依依不舍地叮囑他早日回來,沫若默默頓首,兩人以詩惜別,但願他們這一對“少時憂戚最相關”的弟兄,能“各傾餘力學雙班”。

立群和漢英則暫留鄉間,母子兩人受到了張瓊華的多方照顧:她不但主動將自己長期居住的當年結婚用房讓給他們住,而且還在飲食方麵給予特殊優待。按舊風習,治喪期間不許食葷腥,可是正在哺乳的立群,這怎麼能行?張瓊華便托人買了活雞鮮魚從後院拿進來,另砌一土灶親自為她燒煮。詼諧的張瓊華,偶爾也同於立群開點小玩笑。有一次,她指著立群對侄兒說:“你八爸給我帶回來了一個媳婦。”似乎隻有在她的懷抱之中顯得最乖,為此她高興地說:“隻有我還能夠抱抱他。”

十月中旬沫若重又回到沙灣。在家守喪期間,獲讀長兄橙塢負笈日本時所作詩文,今由大嫂裝訂成冊,囑為題識。沫若捧讀再四,往事曆曆在目,不幸自北平與大哥分別,竟未能再謀一麵,自己之有今日全是出於他的栽培,不意毫未報答就從此永別了。思今感昔,不知涕之何從,率成一律,恨不能重得先兄斧政:

連床風雨憶幽燕,踵涉重瀛廿有年。

粗得裁成蒙策後,愧無點滴報生前。

雄才拓落勞賓戲,至性情文軼述阡。

手把遺篇思近事,一回雒誦一潸然。

葬罷父親,十二月初,沫若偕立群和漢英離別家人啟程返渝,張瓊華把他們送到了嘉州城。飛機起飛了,天上的人在俯看淩雲山麓的蘇子樓,感歎“風景尚無大殊,而餘年則將屆知命矣”,地上的人則在凝視飛機遠逝的方向,久久不願離去……

一九三九年冬,蔣介石命令胡宗南部進犯邊區,開始掀起抗戰期間第一次大規模的反共高潮。在這種情況下,第三廳也跟著受到了更多的擠壓、阻撓、刁難和破壞。蔣介石越來越感到三廳是紮在他內髒裏的一根釘子,但又不好明目張膽地拔除,於是唆使賀衷寒、張厲生等人嚴加監督和控製。他們乘周恩來和郭沫若暫時離開重慶之際,脅迫三廳全體人員加入國民黨。陽翰笙和馮乃超覺得事態嚴重,在趕忙寫信向沫若彙報的同時,又立即派人去樂山向沫若麵陳一切,請他火速返渝,

沫若回到重慶的時候,三廳的形勢正劍拔弩張:國民黨頑固派見三廳人員不肯就範,便又使出一招,他們揚言有人告發三廳偷運共產黨的宣傳品,因而在一天深夜,賀衷寒親自帶領了二十名嘍囉來三廳搜查堆棧,連準備包裝上車準備第二天運往前線的書報,也都被一一打開檢查,結果卻沒有抓到任何把柄。沫若獲悉後暴跳如雷,嚴詞斥責,並再一次提出辭職以示抗議。鑒於三廳的社會影響和郭沫若的聲望,國民黨頑固派感到十分棘手,既不便於公開撤掉這個機構,也不便於公然批準廳長掛冠離職,而且連強令三廳人員加入國民黨的事也隻好暫時收起。

第三廳在頑固派的不斷威脅中掙紮著,郭沫若在凜冽的寒風中呼嘯著。“不入虎穴焉得子,豈得甘心羊兔馴?”沫若充分利用一切機會,有理、有利、有節地與國民黨反動派周旋。一九四○年一月《新華日報》創刊兩周年紀念,他借題詞表達了廣大人民群眾的願望和呼聲:

“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連話都不讓老百姓說,那是很危險的事。反之,能代表老百姓說話的,那力量也就比長江大河還要浩大。

在這動亂的年代,文人的氣節至為重要。眼看汪精衛在南京成立了偽“國民政府”,又聽說過去創造社的同人張資平也墮落為漢奸,沫若覺得可恥而又不免有些可惜,這些曾經共事或共社過的朋友,如此經不起磨難,居然成了曆史的罪人!他想到了流落異國他鄉的鬱達夫,去年還曾聽人談起他發表《毀家詩紀》,現在不知情況又是如何?三月間,在文藝界的一次集會上,沫若又與老舍(即舒舍予,1899—1966)、王昆侖、施誼、陽翰笙等人談到鬱達夫,出於對朋友的共同思念,當即聯句合成一首五絕寄給他,沫若還在詩下附了幾行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