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3)

第十七章

寧戚的死,對管仲精神上造成的巨大創痛是無法彌補的。

從葵丘回來,管仲就病倒了,連齊桓公為寧戚舉行的隆重的上大夫葬禮都未能參加。寧戚恍恍惚惚老站在他身旁,即使閉上眼也能看得見。

第一次與寧戚謀麵,是他在峱山上拍著牛角唱歌,那歌聲那麼高亢、響亮:

浩浩白水,白水浩浩。

男兒意氣,直衝雲霄。

壯誌未酬,難得消遙。

踏破鐵鞋,聖賢難找。

……

管仲在病榻上翻了個身,喊道:“婧啊!”

“相爺,賤妾在這兒哪!”婧急忙俯下身子應道。這些日子,對婧來說,簡直度日如年。管仲病得一塌糊塗,老說胡話,說得最多的是“寧戚,你等著我啊!”婧親自為管仲煎藥,親自做飯,精心照料,精心伺候,日夜不敢離開病榻一步。管仲睜開眼,看著婧憔悴、瘦削的麵龐,長歎一聲:“唉,我老啦,不中用啦!”

婧急忙端起湯罐,舀起一勺參湯:“相爺,喝口參湯吧。”

管仲搖搖頭,指指案上的琴,道:“婧啊,給我彈琴。”

婧放下湯罐,淨了手,焚上香,彈起了《高山流水》。

剛彈了兩句,管仲就不耐煩地揮手,道:“彈寧戚的《浩浩白水》!”

婧彈起了《浩浩白水》,悠揚的樂曲立即充滿了整個居室。

管仲微閉雙眼,輕輕地哼唱起來:“浩浩白水,白水浩浩……”他朦朦朧朧地看到:

寧戚從山上跑下來了,一直跑到管仲的車前,管仲親筆給齊桓公寫了薦書……

寧戚換上了大夫衣冠,那麼光彩照人,那麼精神抖擻;

寧戚當上大司農,齊國的莊稼地裏,到處是他的身影;

寧戚嚴懲奴隸主伯氏,堅定不移地推行相地衰征大計,齊國連年大豐收;

伐山戎,討蠻楚,鎮西狄,威東夷,隻要管仲外出,便將國政委於寧戚,寧戚總是治理得那麼井井有條,那麼令管仲滿意……

寧戚身居茅屋,不為升官,不圖發財,卻那麼兢兢業業,鞠躬盡瘁,為了什麼?管仲與寧戚交談最多,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他是要寧戚接他的班啊!如果寧戚不死,這次從葵丘回來,齊桓公就要拜他為上大夫,地位僅次於管仲和鮑叔牙。唉,寧戚啊寧戚,你還不到五十歲,壯誌未酬啊!

婧彈了一遍《浩浩白水》,又彈了一遍。她從琴案前站起身來,走到病榻前。

管仲睜開眼,看著婧道:“怎麼不彈了?”

婧為管仲掖掖被子,道:“相爺,已彈了三遍了。”

管仲執拗地說:“彈,彈!”

婧無可奈何,重又回到琴案前,繼續彈《浩浩白水》……

寧戚去世,管仲臥床不起,可把長衛姬、公子無虧、豎貂、易牙、開方這班人高興壞了。尤其是得知齊桓公將公子昭托於宋襄公的消息,長衛姬、公子無虧恨透了管仲,巴不得管仲早死,快死。

這天晚飯後,長衛姬又把豎貂、易牙、開方召到後宮,打聽管仲的消息,密商管仲死後的計策。

長衛姬問道:“管相國的病情如何?”

易牙道:“病入膏肓,整天說胡話,恐怕不會有幾天活頭了!”

長衛姬微微一笑,道:“主公常去看他嗎?”

豎貂道:“前些日子一天一趟,最近少多了,三天五天去一趟。”

長衛姬道:“豎貂身為後宮總管,要注意主公的起居,盡量少讓主公去,免得染上穢氣!”

公子無虧咬牙切齒道:“管仲一日不死,咱們一日不得安寧,不如派刺客把他……”

“胡說!”長衛姬喝斷了公子無虧:“要沉住氣!不能輕舉妄動!管仲一死,豎貂、易牙、開方就會擁戴你為世子,將來就由你繼承君位。”

易牙無比激動地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熬來熬去,總算有出頭之日了。”

豎貂笑著對無虧道:“管仲老了,主公也老了,這齊國天下就是咱們的了。公子當上國君,那我豎貂就是一國之相,易牙當亞相,開方幹大司馬。”

長衛姬道:“這些話現在說為時尚早,無虧要常到高、國兩府去走走,多拉近乎,爭取他們的支持。同時,要時刻警惕鮑叔牙、隰朋、王子成父、東郭牙等這班老家夥,注意他們的動靜。豎貂、易牙,要對公子昭嚴加防範。”

公子無虧磨拳擦掌道:“我恨不得明天就當上國君!”

一個月過去了,管仲從病榻上站起來了。這天下午,他要婧陪他去祭奠寧戚。

婧關切地說:“相爺大病初愈,不易行動,而且一見寧戚墓,必然要傷心動情。”

管仲道:“不去就不傷心、不動情了嗎?我一定要去!”

婧拗不過管仲,隻好扶著管仲登上華輦,來到寧戚墓前。

夕陽西下,寧戚之墓籠罩在一片迷茫之中,左邊一棵老樹上,落著一群烏鴉,哇哇地叫著。

管仲將祭品和酒爵擺到墓前的祭台上,用顫顫抖抖的手點燃了四爐香火,然後拜了三拜。

大約是心有靈犀吧,鮑叔牙不約而同也乘了華輦來祭奠寧戚。

鮑叔牙一見管仲,急忙走上前來道:“夷吾弟,你怎麼來了?”

管仲指指寧戚的墓:“我來看看寧戚。鮑叔兄,你也來看寧戚是嗎?”

鮑叔牙道:“是啊,夷吾弟大病初愈,尚未複原,不該出來。”

管仲笑道:“感謝鮑叔兄對我的關照,一天一次往我家跑。我擔心,再不來看看寧戚大夫,他會罵我呢!再說,我想和寧戚大夫說說話。”

鮑叔牙也在祭台上擺上祭品,點上香,拜了三拜,對著墓碑道:“寧戚大夫,今天仲父和我特來看望你,你如果有在天之靈,就保佑仲父身體康泰。”

管仲也對著墓碑道:“寧戚兄弟,我老聽見你在喊我。我知道你心裏有許多話要對我說,我也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婧在寧戚墓碑前的空地上鋪下席,擺上四個小菜,一犧尊酒,兩個酒爵。

鮑叔牙驚奇地看著婧問:“弟妹,怎麼,要在這裏吃酒?”

管仲道:“我要和寧戚兄弟一起喝酒,來,鮑叔兄,咱們和寧戚兄弟一起喝!”

婧為難地說:“相爺,隻帶了兩隻酒爵。”

管仲道:“這好辦,寧戚一隻,我和鮑叔兄兩人用一隻,咱們一起說個痛快,喝個痛快!”

鮑叔兄不解地看著管仲,附合著道:“好好,就說個痛快,喝個痛快!”

婧把兩隻酒爵並排放在一起,輕輕地注滿酒。

管仲雙手端起酒爵,將酒高高擎起,然後顫著手,將酒灑在墓前,道:“寧戚兄弟,我知道你在喊我,一遍又一遍,白天喊,夜裏也喊。你走得那麼急,那麼早,留下那麼多話沒來得及跟我說,今日我與鮑叔兄來看你,你有什麼話就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