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陶子堯的太太,著名一個潑辣貨,平日在家裏的時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罵,所有東鄰家,西舍家,沒有一個說他好的。後來他丈夫在山東捐了官,當了差使,越發把他揚氣的了不得,儼然一位誥命夫人了。本來他家裏的稱呼,都是甚麼“大娘娘”、“二娘娘”,自從陶子堯做了官,他一定壓住人家要叫他做太太。紹興的風俗,人家的婦女沒有一個不相信吃齋念佛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裏燒香,他婆婆偶然叫錯了一聲,隻稱得他大娘娘,沒有稱他做太太,把他氣的了不得,念一聲“阿彌陀佛”,罵一聲“娘東賊殺”。等到佛堂裏出來,還一手撚著佛珠,一手拍著桌子,罵個不了。虧得他婆婆是一個忠厚人,不曾同他計較。此番卻是陶子堯不好,不該應一連兩三個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沒有錢用還是小事,實因常常聽見人說,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極多,一個個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沒有把握的人,到了上海沒有不被他們迷住的。今見陶子堯不寄銀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個月頭裏,他太太就要親自到上海來找他,是他婆婆勸住了。後來又等了一個月,還是杳無音信。他一定要走,婆婆勸不住,隻好讓他動身。因為沒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內侄周大權找來伴送。太太嫌他土頭土腦,上不得台盤。齊巧他娘家哥哥,在揚州天寧寺當執事的一個和尚,法名叫做清海,這番在寺裏告假回家探親,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順便趁寧波輪船上普陀進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約他同行。這和尚自從出家,在外頭溜慣了,所以紹興的土氣一點沒有。他平時在寺裏的時候,專管接待往來客人,見了施主老爺們,極其漂亮,陶子堯卻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歡喜,時常說他太太同著和尚並起並坐,成個怎麼樣子。太太聽了這話,心上不服,就指著他臉罵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並起並坐,有甚麼要緊?我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麵子了。”陶子堯聽了這話,更把他氣的蝦蟆一樣。清海和尚見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這番陶子堯聽說是他同了家小同來,所以氣的了不得。當下就同表弟周大權說:“你表嫂既然來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轎子接到此地一塊兒住。你也同來,省得另住棧房,又多花費。那個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棧房裏,不要他來見我。”周大權聽了,諾諾連聲。陶子堯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魚麵給周大權吃。大權不上三口,把麵吃完,端起碗來喝湯,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後,陶子堯便叫管家同了轎班抬著轎子去接太太。剛才出得大門,陶子堯正在房裏尋思,說:“他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兒有事,他偏偏來了,真正不湊巧!”話言未了,忽見茶房領著一個中年婦人,一個和尚,趕了進來。茶房未及開口,那女人已經破口大罵起來。陶子堯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兩個人。太太見了他,不由分說,兜胸脯一把,未及講話,先號眺痛哭起來。陶子堯發急道:“有話好說,這像什麼樣子?豈不被人家笑話!還成我們做官人家體統嗎?”連忙叫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臉水,又問吃過飯沒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隻是不放,嘴裏說:“用不著你瞎張羅!人家做太太,熬的老爺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說這兩年多在家裏活守寡,如今越發連信都沒有了。銀子不寄,家亦不顧了。我還要衝那一門子的太太!可憐我跟了你吃了多少年的苦,那裏跟得上你心愛的人,什麼新嫂嫂,舊嫂嫂!聽說你這個差使有十幾萬銀子,現在都到那裏去了?”陶子堯辯道:“那裏來的這宗好差使?你不要聽人家的胡說!”嘴上如此說,心上也甚詫異:“是誰告訴他的?”又聽太太說道:“你做了事你還想賴!我有憑有據,還他見證。”陶子堯道:“沒有這會事,那裏來的見證?”太太道:“你別問我,你去問問謝二官再來。”陶子堯一聽謝二官兩個字很熟,一時想不起來,齊巧去接太太的管家,因為接不著,已經回來,站在一旁,看老爺太太打架,聽見太太說謝二官,老爺一時想不起來,他就接嘴說:“老爺,不是常常到這裏,身上穿的像化子似的那個人?有時候問老爺討一角錢,有時討三個銅元。他說同老爺是鄉親,老爺從前還用過他家的錢。小的並問過他‘貴姓’,他說‘姓謝’。想來一定就是他了。”陶子堯道:“胡說!我會用人家的錢!這種不安分的王八蛋,搬是非,造謠言,如果看見他再來,就替我交給巡捕。”太太道:“啊呀!啊呀!你使人家的錢還算少!你那年捐這撈什子官的時候,連我娘家妹子手上一付鍍銀鐲子,都被你脫了下來湊在裏頭,還說不用人家的錢!問問你還要麵孔不要?”其時棧房裏看的人早哄了一院子。還是同來的和尚看他們鬧的太不成體統了,隻得和身插在中間,竭力的相勸,勸了好半天,好容易把他倆勸開。太太三腳兩步,走進房間。表老爺周大權,押著行李也就來了。還有跟來的丫頭,忙著替太太找梳頭家夥,又找盆打洗臉水。陶子堯在外間,雖然太太不同他吵了,低下頭一看,身上才換上的一件硬麵子的寧綢袍子,已經被太太的頭,弄皺了一大塊。原想穿這件新衣裳到一品香請客的,今見如此,心上一氣,跺跺腳說:“我不知道那裏來的晦氣!這種日子我一天不要過!”正是滿肚皮的不願意,不知道要向那裏發泄方好。一麵自己抱怨自己,忽又想起一品香已經約下魏翩仞,卻忘記去定房間,現在已有上燈時分,不知道還有房間沒有。幸虧棧房裏到一品香不遠,便即一人走出棧來,踱到一品香。才上扶梯,剛巧遇著魏翩仞。兩人一見大喜。問了問,隻有十八號還空著,兩個人就坐了十八號。細崽端上茶來,又送上菜單點菜。兩人先把大概的情形說了一遍。魏、仇一邊如何辦法,魏翩仞因他銀子尚未到手,一時暫不說破。席間陶子堯提起他“賤內已經來到”,並剛才在棧房裏大鬧的話,全行告訴了魏翩仞。說話之間,不免長籲短歎。魏翩仞見他無精打采,就攛掇他叫局,陶子堯一來也想借此遣悶,二來又可與新嫂嫂敘舊,連忙寫票頭去叫。吃不到三樣菜,果見新嫂嫂同了小陸芬進來。新嫂嫂板著麵孔,一聲不響,陶子堯也不好意思同他說話。倒是魏翩仞竭力替他拉攏,一五一十的告訴他說:“陶大人的銀子明天好彙到了,這一次是不會搭你漿的了。”陶子堯正在聽到得意時候,細崽來說:“六號裏來了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吃大菜,那個女人自說‘姓陶’,又說‘我們老爺今天也在這裏請客’”。陶子堯不聽則已,聽了之時,陡然變色,便說:“這夜叉婆不知同我那一世的對頭!我走到那裏,他跟到那裏!”說完站起來,說了聲:“翩哥,我們再會罷!”拔起腳來,一直向外下樓而去,也不知到那裏去了。新嫂嫂同了蘭芬,也隻好就走。魏翩仞等吃過咖啡,簽過字,站起身來,走到六號門口張了一張,隻見果然一個女人同了一個和尚在那裏吃大菜,是個甚麼麵孔,一時卻未曾看得清楚。魏翩仞也就出得一品香,自去幹事不題。且說陶太太同他哥在棧房裏,曉得陶子堯在一品香請客,一定要叫局熱鬧,故而借吃大菜為名,意想拿住破綻,鬧他一個不亦樂乎。不防陶子堯先已得信,逃走無蹤,太太隻得罷手。一時吃完,回到棧內。一等等到兩點鍾,不見老爺回來,急的個太太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又氣又惱。後來越聽越無消息,料想一定是在窯子裏過夜,不回來的了,氣的太太坐在床上,一夜不曾合眼,足足的罵了一夜;罵一聲“爛婊子”,罵一聲“黑良心,殺千刀,不吃好草料的。”他哥和尚也陪著他一夜不睡。到了次日天明,陶子堯還沒有回來。太太披頭散發,亂哭亂嚷,一定要到新衙門裏去告狀,要請新衙門老爺趕掉這些婊子,省得在此害人。鬧得他哥勸一回,攔一回,好容易把他勸住。看看日已正午,長春棧裏的王道台打發周老爺來說,山東的銀子已到,是彙在王道台手裏的,叫周老爺來帶信,叫陶子堯去付。太太聽見了,也不顧有人沒人,趕出來說:“有銀子交給我。交不得那個殺千刀的,他是要去貼相好的。”周老爺看了好笑。問了管家,才知道是陶子堯的太太。當下,陶太太恐怕王道台私下付銀子給陶子堯,一定要自己跟著周老爺到長春棧裏去見王大人。後來把個周老爺弄急了,又虧得和尚出來打圓場,說:“王大人是我們妹夫的上司,太太不便去的,還是我出家人替你走一遭罷。”周老爺問了來曆,隻得說“好”。和尚便叫管家拿護書,叫馬車,穿了一件簇新的海青,到長春棧裏去拜王大人去。究竟此時陶子堯逃在何方,與那清海和尚如何去見王道台,且聽下回分解。海青:寬袍長袖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