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認不是不會理家,但這在我,始終隻是責任,而非樂趣。

我的樂趣在家之外。

對大自然的熟悉與愛好,是來自父親的遺傳和引導。他自己愛田園、愛風景、愛旅行,因此,把這些和子女們分享。我對人生世相的想象力也得自父親的熏陶。每天晚上,他必定在我們三個人的床前,講一連串的故事。他有非常好的口才,講起故事來,生動感人,使我們百聽不厭。

因此,多年以來,父親在我記憶中,代表著一份人生的理想和對天地宇宙的欣賞與探索的感情;母親在我記憶中,起先是代表著一種現實生活的煩瑣與壓力,後來,則是代表著一大片無可避免的、身為女人的悲哀。

這一大片無可避免的、身為女人的悲哀,在我年紀越大、閱事越多之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覺得對母親歉疚,也越來越不敢下筆寫母親。因為我在記憶中的母親的影像上,漸漸看到了我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終於也成了一個看似勞而無功的母親。

母親的任務使她關心瑣碎小事。

母親的任務使她細算收支。

母親的任務使她來不及高雅而隻能“庸俗”。

母親的任務使她不能好好地跟上時代。

當母親在廚房又洗、又切、又燒、又炒的時候,父親可以很“高雅”地帶著孩子去郊遊;當母親在臥室哄著弟弟、喂著妹妹的時候,父親可以“很有學問”地和已漸成長的孩子們談古論今;當母親忙著灑掃擦洗、買菜、縫補,來不及穿用自己愛好的時樣新裝,或根本舍不得去買自己的時樣新裝時,父親可以有理由為了工作或事業,必須穿戴整齊,使孩子們心目中的母親越來越舊式,越來越配不上父親;當母親因終日悶在家中,沒有講話的對象,而不得不對好不容易下班回來的丈夫滔滔不絕的時候,父親或孩子有理由嫌她嘮叨,也有理由竊笑她的見識淺陋;當母親習慣了量人為出,為父親當年微薄的薪水、捉襟見肘的生活而處處克難,即使日後經濟情況好轉,也舍不得多花一文錢的時候,父親和孩子們有理由罵她“小氣”;當母親把青春與中年一股腦兒奉獻給丈夫和子女之後,紅顏老去,她在子女的記憶中,隻是個操勞的母親,沒有風采;如今更是白發皤皤,跟不上日新月異的時代。子女們高唱代溝,覺得母親對他們無助。父親在手頭寬裕之餘,未免會對外麵的“少女”生羨,深悔自己結婚太早,失去了追求妙齡新女性的資格。

子女們如果有成就,父親的讚賞最能合乎時宜,而使子女覺得“還是父親高級”。而母親的讚賞,或許隻是:“如今你們居然都會賺錢,媽媽何時可以享福?”而使子女大為“不齒”,認為“怎麼這般現實?實在過分俗氣!”

我曾在文章中談自己有個足資誇耀的健康的身體,說我“隻有抗病力,而無抗藥性”,因此可以單槍匹馬,遨遊天下。卻未曾反省到,這健康的身體是來自母親的孕育、母親的撫養和母親所調配的飯菜。而我如今能夠在自己所愛好的工作上,略有成績之外,也勉強擁有了這個“幸福”完整的家庭,未曾因自己的不能稱職而被“中途撤換”,也仍然是拜12歲以前母親的“家事惡補”所賜。

多數的母親們,即使在現代,似乎也仍然是這樣一類人物,做著一切幕後的功臣,付出著鮮為人知的犧牲。而她們的子女,或許終其一生,也未曾有機會來體認與反省。

多數的母素們,做著一切幕後的功臣,付出了鮮為人知的犧牲。而她們的手女,或許終其一生,也未曾有機會未體味與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