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點破她心事。
就在前一天,他們剛把貨物擺好,上次送狄楓回家的小警察來了。
小偷被抓到,但錢已揮霍一空,個人證件銀行卡等也被丟棄,隻有外文係統的手機不好脫手幸免於難。
小警察走後,狄楓麵色沉重起來。
他告訴榮景,此次回國本為度假,但不巧簽證到期,被限製離境,暫時回到父親的原籍寧江城。
他爸是孤兒,在這邊沒有親友,隻有老房子還在,請了個老頭看屋。他回來老頭便走了,隻把狗留下陪他。他許多年不回國不太習慣,身上帶的現金也不多,所以終日窩在屋裏。
直到那日,榮景來按門鈴,請他將狂吠的狗牽走。
“你眼睛好亮,讓人無法拒絕。”
誰想到,當晚便進了賊,重要的東西都被盜,還受傷,心情低落至極。一人一狗揭不開鍋的當口,榮景給他送了飯來。
“我想你一定是天使吧。”
在一起擺攤,榮景又百般照顧,顧忌他的腿傷,什麼重物都要自己搬。即感動又羞愧,他無以為報,常感羞愧。
那日落雪,她眼中淚光閃閃,瞬間擊中他的心。
原來我喜歡她啊。
可如今他什麼也沒有,還依靠著她,怎能輕易說喜歡呢?
直至平安夜——她顫抖的手,酡紅的臉蛋,奪眶而出的淚水,瓦解了他幼稚的堅持。哪怕我一無所有,還有一顆心可以給你,這種孤注一擲的心情。
“因為個人證件丟失,簽證續簽難上加難,手機找回來後媽媽來過電話,說身份信息一個月後寄到北京的大使館。這段時間沒法給我彙錢,讓我自尋出路,掙錢到北京的大使館補辦簽證。”
當真是龍困淺灘啊……榮景不禁黯然神傷。
狄楓從不炫耀自己,他已經通過了維也納著名的音樂學院的入學考試,如果不出意外,早該入學。
他的速寫本很快畫滿,最後一頁上,細細描了榮景低垂的側臉。
而榮景,也從最初的一竅不通,到能準確描摹靜物,捕捉路人的各種姿態。榮景雀躍不已,狄楓也成就感滿滿。
很快要期末考,夜市上學生少了,榮景也忙於複習,遂將貨物低價出清。狄楓閑來無事,總陪著她。
餓了有他送飯,累了有他捏肩,困了可以枕著他胳膊睡——榮景簡直要美死了。狄楓大多數時候也如她一樣開心,可也有愁態難掩的時刻。
不能回國,也就無法入學——這種遠離夢想的滋味,榮景也嚐過。
她想,他不該被困在這裏的啊。可是人難免自私,又忍不住暗自祈禱狄楓能永遠留在她身邊。
榮景期末考時,狄秋接到使館電話,說身份信息已寄到,催他去辦手續。
他們擺攤兩月,各自分得一千五,除去日常花銷,狄楓手裏已沒什麼餘錢。而榮景一直省吃儉用,手裏大概有三千塊餘錢,本打算攢起來明年交學費。
還是不忍心讓他難過啊。
她提出要借錢給他,狄楓先是不同意,他深知榮景攢錢不易。在榮景再三要求下,方才鬆開,說那我把這個素描本留給你作抵押吧,千萬不要弄丟,等我連人帶本來贖。
那年冬天,十八歲的大學生榮景,將十九歲的落魄青年狄楓送上北上的火車,笑著揮手道別。
然後十一年過去,二十九歲的服裝設計師榮景聽到三十歲的新科影帝狄楓說,他要以五百萬,回購他的速寫本。
不是贖,也無關她本人。
6 好不容易屬於她的鑽石原礦,就要被打磨,然後獻給世人。
那年狄楓去了北京後,他們依然有聯係。
兩人都窮,狄楓的手機是國外的號碼很貴,他便找公用電話打給她。說他住在天橋下,為流浪歌手彈電子琴伴奏掙錢。
榮景聽著不禁潸然,又自豪:狄楓這樣隨遇而安,從不抱怨的人多麼難得啊,更難得的是,他喜歡她。
寒假榮景回了積雲鎮,很快便是春節,一直沒接到狄楓電話。她想一定是太忙,或者找不到打電話的地方吧。
等到狄楓再聯係她,已經是大年初九,他身在意大利了。簽證辦下來後,音樂學院最後的催促入學通知書也同時到達,沒辦法,他隻能回去。
狄楓很是愧疚,說會回來找她,她卻有些茫然。
他鼓勵榮景轉係,曲折寄來八萬塊錢,給她繳學費用。榮景要拒絕,他便說你難道不想以後來意大利深造,與我在一起嗎?
榮景妥協了,家人問她哪裏來的錢,她隻說是中了刮刮樂。經過努力,終於在大二時成功轉了係。大一專業課少,她又常去旁聽,所以不算很吃力。
狄楓常常在電話裏彈琴給她聽,給她寄各式禮物。
雖然遠隔千裏,卻也溫馨甜蜜,十分美好。
可是漸漸的,兩人各自忙於學業,聯係變少,有時候打著電話,也會突然沉默。誰都沒有變心,隻是他們感情剛剛萌芽就分離,就好比被掐斷莖幹的玫瑰,還未開到極盛,便開始枯萎。
何以為續,他們都不懂得。
榮景常常怨恨自己,我這麼喜歡他,為什麼會詞窮呢?
兩人都不懂,不尷尬的沉默,比無話不說更難得,都急於打破這種沉默,說了很多廢話,蠢話,最後是傷人的話。
當她委屈哭泣時,狄楓先是沉默,而後安慰。最後說,等我忙完來見你,就不會這樣了。可是他永遠也忙不完,練習,比賽,演出,占用了他所有的時間。
天份加勤奮,使她很快嶄露頭角。參加比賽,還拿了挺有份量的獎項,還有不菲的獎金。大四那年積雲鎮改造,家裏要拆遷,蓋新房花光了積蓄,她便把本打算攢起來去意大利留學的獎金拿給了父母。
為此她和狄楓鬧得極不愉快,狄楓覺得她沒有遠見,她覺得狄楓自私,說了重話:“我就是這麼目光短淺,你早知道的,現在嫌棄我了?大音樂家,我們果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狄楓那會兒參加音樂比賽失利,正是頹廢不自信的時候,他第一次有失涵養,沒說再見就掛了電話。
這樣的分歧和爭吵越來越多,冷戰也隨之而來,終於,在狄楓告訴她母親的導演朋友邀他去演電影後,徹底爆發了。
好不容易屬於她的鑽石原礦,就要被打磨,然後獻給世人。
她口不擇言說分手,狄楓先是無言,然後說能不能等到我們見麵後?我下個月來見你。榮景為他的妥協難過,恨不得他能罵她一頓讓她打消念頭,理解為他是要見麵後分手。
“我永遠不想再見你!”她說,潛台詞是不見麵就可以不分開。
狄楓沉默良久,然後苦笑:“阿景,我好累的。你以後多保重。”
然後再沒聯係過她。
後來榮景在網上看過那部小成本電影,很普通,唯一讓人眼前一亮的就是男主角,那個溺死在大海裏的潛水員。
他後來在電影圈的一帆風順證明,與榮景同樣看法的人可真不少。
7“被他喜歡著的你,是多麼幸福啊。”
榮景畢業後到了北京,跳槽過兩次,09年按揭買了房,那會兒一萬塊一個平方,她覺得好貴。
這幾年家裏人總催她,母親還自學了電腦給她注冊相親網站,搞得她哭笑不得。追她的被她婉拒,也曾去相親幾次,卻都是無功而返。
她不懂,為什麼對那人死了心,卻還是接受不了別人呢?難道真是,佩戴過鑽石後,再無法接受珍珠了麼
到今年房價翻了三倍,她心有戚戚,摟著來探望她的媽媽說好險。母親端出煲好的湯給她喝,這暖人心扉的燉湯,也無法讓她心中最寒冷的部分恢複溫暖,她將關於狄楓的記憶封凍在那裏。
不敢碰,不能忘。
她為自己的過錯悔恨,也曾埋怨過狄楓的絕情,最後醒悟,這樣幹脆利落,才是狄楓。
同事兼好友左娜是狄楓的粉絲,很愛講他的八卦,什麼豪門名媛,新晉花旦,青梅竹馬,總之層出不窮。
剛開始她會心酸難過,時間久了反而淡然,因為她明白,這個人已經隔自己太遠了。
她曾去看狄楓的電影首映會,坐在最靠後的角落。他穿著剪裁合身的西服,挽著矮胖一臉和氣的女導演,顯得紳士又體貼。與觀眾互動時也很沒架子,擁抱,玩遊戲,每一樣都很投入,卻毫不誇張造作。果然是實力偶像派,可謂麵麵俱到。
他和她之間隔著的,遠不止一排排座椅和幾百個人,而是天塹般的巨大溝壑。
永遠,永遠,跨不過去了。
榮景將家裏翻了個遍,終於找到了那個速寫本。
她戲謔地想,我捧著的,可是五百萬啊,哈哈。他是為炒作嗎?還是身價水漲船高,買回去自己收藏?
這種自嘲的情緒卻很快消失,一種使心髒刺痛麻木的情緒俘獲了她。
一頁頁翻過,最後停留在那張側臉像上。她看了很久,直到淚水滴落紙上,才伸手摸了摸那個女孩,似安慰,又似惋惜的說:
“被他喜歡著的你,是多麼幸福啊。”
然後她合上素描本放進櫃子的最深處,用一把醜陋卻堅固的鎖鎖住,鑰匙丟進馬桶,按下按鈕,衝得無影無蹤。
不再被你喜歡的我,唯一能留住的,隻是記憶,和愛過的證據。
五百萬可以還清房子貸款,可以買車,可以帶家人去環球旅行,做好多好多事。可是這些,我都能慢慢賺錢做到,隻有你,和關於你的一切,失去了,便再也尋不回。
我已犯過一次錯,飽嚐苦果,再不會了。
尾聲別了,昔日的愛人。
經紀人兼好友蘭立催狄楓回去開工,他再次拒絕,蘭立發飆了:
“你說最近總夢到舊情人想要找回她,我才同意你發那段沒水準的視頻,搞得現在圈裏都在講你炒作。拜托,你現在的人氣需要炒作嗎?還有以前在寧江城見過你賣拖鞋的路人出來爆料,這樣下去會毀掉你高端大氣的形象耶。”
狄楓靠在躺椅上曬太陽,斜睨他一眼,沒有做聲。
聽蘭立的建議投其所好,企圖以重金打動記憶中愛財如命的榮景,卻沒有收到任何反饋,實在讓人惱火。
這些年他一直忙,也曾交過三兩女友,卻都不長久。在光陸迷離的娛樂圈,一段真感情比一個好劇本還難求,他已疲累不堪。
這次休假本想好好放鬆,卻總是夢到那個女孩——不甚美,愛哭,與他有過美好時光的女孩。
他本打算找私家偵探尋覓她的蹤跡,蘭立卻阻止了他:“你這樣很自私耶,你想想,你成天拋頭露麵她會看不到嗎?要和你重修舊好,早聯係你了,何必等到今日。說不準人早結婚生子把你拋腦後了,也給人留點選擇餘地吧?“
現在看來,被這個死烏鴉嘴說中了。
他免不得心情低落,但多年來建立的強大意誌力發揮作用,他站起來:“機票買了吧?我這段時間看了幾個劇本,有一個還行,幫我約導演。”
忙起來,便什麼都忘了,剛與她分開那會兒,不就是這麼挺過來的嗎?
人總要長大,需要習慣失去——各自為安,也無甚不好。
隻是有時候,電台裏播悲傷的情歌,想起曾愛過又失散的人,還是心緒難平,遺憾又難過呢。
編輯/寧為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