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見到溫迪的時候,她神態自若,告訴我他們正在審核各個公司遞交的軟件解決方案,過幾周才會有結果。這之前,各公司的技術人員可以繼續進行需求調研,她會安排it部門的同事全力配合。我跟她說,下午有事需要去看醫生。她這才露出心領神會的笑容。
那診所是一棟民居房,大門一側釘著一塊木頭牌子,上麵寫著:迪瓦克醫生催眠治療所。螺釘有些鬆了,偶爾有風吹過,牌子磕擊牆麵發出“咯咯”的聲響。
我看了一眼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10來分鍾。二月的納嘉裏天很冷,頭天剛下過雪,四處一片白茫茫。我退回到人行道邊,點起一根煙,想到這或許是最後一根煙,不禁覺出些儀式感,格外仔細品味,果然跟平日裏感覺不一樣。
忽然聽見身後的門被推開,我回頭一看,出來一個亞裔女人,紫色羽絨服上帶毛領的帽子扣在頭上,底下露出一張美麗的臉龐。我下意識地覺得亞裔女人中隻有中國人才能長得這麼好看,對她說了聲“你好!”。
她沒有什麼表情地衝我點了一下頭,回了聲“hello”,然後轉身從露台角落裏拎起一把鍬開始鏟門口的雪。雪很厚,她鏟了幾鍬,看得出很費力,於是索性將鍬把抵在肚子上,往前斜了身子努力把雪推到兩旁。這樣來回五六次,在門前推出一條小道。她又去邊上的橙色塑料箱子裏鏟出半鍬鹽,在小道上胡亂地撒了,把鍬往角落裏一擲,拍拍手回去了。
我抽完一根煙,把剩下的半盒煙連著煙盒裏的打火機一起扔進垃圾桶。推開門,頭上的鈴鐺“叮咚”一響,屋裏有一股濃重的奶酪味兒。進門左手擺著一張大辦公桌,趴著一個白人婦女,桌上擺著一張婚紗合影。
白人婦女抬頭衝我笑一下,說,早上好,你是…她掙紮著想念出qu,嘴形做了幾次努力,最後說…苦先生?
我說是的。
她似乎從我的神情中看出什麼,有些不放心,問,你的姓是念“苦”嗎?
無所謂,已經足夠好了。
她笑了。
她的英語是東歐口音,看上去五十多歲,年輕時候應該還有些姿色,談笑之間能看出被男人們追逐過而自然流露的風情。
她遞給我一張表。苦先生,你先去邊上填下這張表,迪瓦克醫生很快就會見你。
客廳另外一邊有幾把椅子,我走過去坐下填表。
表上列的都是些常見問題。
煙齡。最初開始抽煙的原因。是否曾經嚐試過戒煙?最想抽煙的時刻。有沒有以下疾病?
我填完把表交還給她。她掃了一眼,說,迪瓦克醫生馬上就會見你,你先把診費交一下吧。
三百塊,現金。
我半開玩笑地問,不滿意是可以退款的嗎?
是的是的,你一定會滿意的。一次不行可以免費再約一次。
這時裏麵一間房間的門被推開,出來一個身形高大的老頭,頭發不多但梳理得很熨貼。他滿臉堆笑地走過來同我握手,從女人手裏接過我填的表,揮手示意我往裏麵走。
我們穿過客廳,路過廚房,裏麵有個人背對著門在忙些什麼,把碗盤弄得叮鐺作響。看背影應該就是先前鏟雪的那個女人,黑色的頭發剛剛蓋住脖頸。
進了一間房,迪瓦克醫生在我身後輕輕關上門,讓我在沙發上坐下。他自己在對麵的一張沙發上坐下,從西服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一副老花鏡戴上,說,讓我們來看看你的情況。
他眼睛一邊掃一邊嘴裏念叨:煙齡10年,開始抽煙的年齡17歲…
忽然抬頭說,你已經將近9年沒抽煙,上個月又開始抽起來。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朋友去世了。
哦,明白明白。
說著在紙上寫寫劃劃,又嘴裏小聲念著快速把剩下的信息掃完,然後把紙往邊上一放,搓著手說,沒問題,都沒問題。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現在我需要你盡量放鬆自己,閉上眼睛,放鬆。
我照做了。
“好的,首先祝賀你做出了一個正確而又重要的決定:成為一個非吸煙者…”
他用“非吸煙者”而不是“戒煙”,是因為戒煙是一個行為,而“非吸煙者”是一個狀態。堅持做一個行為需要不斷提醒控製自己,抗爭將永無止境,一旦某時思想放鬆就將前功盡棄。
這些都是我之前在網上搜索到的。
他接著往下說。
“抽煙不是因為尼古丁上癮,而是行為上癮,抽煙是因為你腦子裏有我需要一支煙的念頭。你抽煙的行為就是對這個念頭的反饋。現在我告訴你,這個念頭是錯誤的。你根本不需要抽煙。”
他的東歐口音聽上去有些怪。也可能是他告訴我不需要抽煙我覺得有些被冒犯。我活了三十多年,現在需要一個南斯拉夫人來告訴我我需要什麼。
他接著用熟練的語調往下說。我試圖調整到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座位下的彈簧發出“嗡”的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