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這案子的一共兩個警官。一個是白人,四十多歲,禿頭。另外一個年輕些,華裔,但不會講普通話。
禿頭一直在嚼口香糖,強悍的下顎和脖子上被牽動的肌肉讓他看上去像一頭在反芻的牛。
“消防隊的夥計說,他們趕到的時候車在溝裏,火很大,整輛車都被火籠罩。”
“他的油箱肯定是滿的,第二天油價漲一毛錢,大夥兒都去加油了。”
他轉頭問年輕華裔警官,那天你去加油了嗎?
後者雙手拇指扣在皮帶裏,說,我那天執勤,沒有去。
慶豐問,事故的原因有結論嗎?
“還沒有,現在我隻能從我的經驗判斷,車撞上護欄,撞裂了油箱,剮蹭中擦出的火花點燃了汽油。這種事不常發生,不過幾年也會有個一兩起。”
慶豐轉頭看了我一眼,又問,車為什麼會撞上護欄?
年輕警官似乎抓住一個可以參與的機會,顯得老道地說,“天黑誤判,路滑,看手機,什麼都有可能。”
大忠出事後的第四天,他的姐姐從國內過來領回他的骨灰。慶豐組織了一個小型追思會,請了大忠生前的幾個工友和他的前房東夫婦。他讓我準備一份發言稿,說想學洋人那樣,追憶逝者的美好,分享一些平生趣事,不要讓氣氛一直悲下去。說完似乎又覺得有些不妥,補充道,我們的莊子也講過“鼓盆而歌”。
我說我寫不出來。
那天我對著稿子念了幾句泛泛的套話,耳朵裏嗡嗡的。
我講完坐下的時候,小禮堂的門被推開,光芒中現出一個女人的身形,等到她走到亮處,我發現那是我的前妻路小娟。
分開八年零七個月,這是我第一次見她。
她化著淡妝,五官圓潤了許多,以前利落的短發如今已蓄成直長發,相比以前,她增添了一份成熟女性的風韻。
慶豐走過去跟她打招呼,領她在後排坐下。
我忍不住偷偷瞟她。她一直在哭,開始還捏著紙巾小心擦淚,盡力維護她的妝容,等到我起身離開的時候,她的妝已經徹底哭花。
追思會結束後,大家在門口的草地邊集合,等著去飯館聚餐。我跟慶豐說我頭有些疼,要先走,讓他直接把吃飯的收據用微信發給我。他說不用了,這些都是小事。
我走進停車場的時候,路小娟正好從一輛雙門奔馳轎車裏出來。她看見我,說,你不去吃飯了嗎?
這是八年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平淡自然得好像她隻是去街角的小店買了杯咖啡回來。
看得出她剛剛補了妝,眼睛紅腫,有種楚楚動人的美。她穿著一件軍綠色的“加拿大鵝”羽絨服,很合身,我卻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冬夜,在校園,她站在宿舍樓下等我一起去上自習,嬌小的身形裹在一件臃腫的軍大衣裏。
我不知道說什麼,“嗯”了一聲,站在那裏。
她示意我們去旁邊的花圃,我腦子木木地跟著她走。天陰沉沉的,好幾天天氣預報都說會下雪,雪卻怎麼也沒下下來。
“你瘦了,平時經常運動嗎?”她看著我,眼神平靜又帶著點笑意。
我沒有馬上回答,努力整理思緒,說,“你去哪兒了?”
她沒有意料,一怔。
“去外省讀了幾年書,找了份工作,後來又去美國待了幾年。”
八年,似乎也就幹了這幾件事而已。